第8章(3 / 3)

同行好作腰纏計,失卻頭顱沒處尋。

原來這財、命二字是天生一定的。當初有一書生行路,在高崗看見一人撇下一串錢,急急走來要取,隻見一條青蛇在亂草伏著,口裏吐須,唬的書生跑回。又在高崗上看,明明又是一串錢,心中疑不定,坐在嶺上看著,來往的人俱不見。到天晚,忽有一人走來取去。書生下來問他,果是一千錢。書生嗟嘆而去。又有一家財主,家人偷出一錠元寶,沒處去藏,埋在他家陰溝裏,指望雨大通溝,順便取出。那日大雨一夜,明日天晴,家主有六十餘歲,時常拿根拄杖走來,在那陰溝裏不住的亂通。隻見放過水去,露出一條白邊來,使拄杖挑開泥土,原是他自家的元寶,也不言語,取回去了。可見,各人的財原是取不去的。如該破財,就是埋在地下,也是要去的。今日這來安和張小橋做賊劫的金子,果起了家,天理鬼神何在?

到了二十八日,來安穿了一件半舊半破青衣,早起過來叫張小橋家門,小橋已是和他兒子張一計較已定。隻見他穿著一件烏青舊布坐馬小衣,腳上兩耳麻鞋,笑嘻嘻的迎出來,先關上門,忙迎來安小屋裏去,拿出那匣子——一可不原封未動!白的是銀,黃的是金,照的滿屋明晃晃的——向來安道:「賢弟你看這些東西,可動你半毫麼?咱如今托妻寄子,還要做大事哩。」一麵說著,把金子分作兩堆,都是十兩一錠的,每人包起十五錠,放在搭包貼身底下,這張小橋還說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兩肩窩上帶了兩包,腿上帶了一包。各人背個黃包袱,也不敢帶刀棍,隻扮作下文書的公差,各人囑咐了渾家,也不吃飯,喜喜歡歡上路去了。

走了兩日,天氣寒冷,路上吃兩鍾燒酒又行。原來來安不知這條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張小橋領著迤斜往西下去十裏多路,一望都是湖泊,沒有人家,來安也有些害怕道:「咱不錯走了路了?我跟著老爹來接按院,那是這個路?」小橋說:「你不知,這條小路近二十裏,又無人走。咱這身上帶著行李,敢走大路?如今響馬土賊極多,這條路安穩些。」說不及話,隻見前麵林子密密層層,一個人探探頭又沒了,又行了半裏路,到林子裏,隻見張小橋坐在石頭上道。

「我且歇歇。」來安也坐住了。

那時,日色將落,沒人行走,隻見林子裏鑽出一個人來,腰帶著刺心刀,手執著齊眉棍,望著來安腦門劈來。來安赤手空拳,大叫:「好賊!」張小橋怕走了,早一手探祝隻見:棍當腦蓋,迸的血漿直流,刀刺心窩,絞的肝腸稀碎。一個踏著脖項,用黃土填塞咽喉;一個按著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級。叫不應頭上青天,即是閻羅追命鬼,現放著腰間黃物,這才斷送負心奴。綠林深處隱屍骸,青草坡前噴熱血。

這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借賊殺賊,鬼神之巧。張小橋怕有人認的,割下頭來,林子後使刀掘個凹坑,用土埋了,使塊石頭蓋著,然後拖了屍首在深草裏,剝下那條搭膊十五錠金子,張一帶在腰間。不敢久住,離了小河口林子,父子商議:「且不可回家,往那裏去好?」張一笑道:「你老人家怎麼當差來?這一時就糊塗了!咱有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臨清把金子賣了,才好做生意。難道來安會做買賣,咱父子二人到不如個奴才了,」張小橋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來。

天已黃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隻見一陣旋風隨他父子亂滾,一直往北去了。這是臨清河口地方,來往官員、客商極多。原來自金兵搶過,路上行商稀少,有一夥土賊起來搶了村坊,和些大營的逃兵做了響馬,約有二三百人,不時截路。那張小橋父子正走,隻見前麵起了一陣旋風,刮的對麵不見。風過後,隻見有二三十匹戰馬,盡裹紅巾,胡哨了一聲,就有一枝箭射來,先中了張一左腿,射倒在地。到是張小橋久走江湖,知是響馬,就順下一包金子,種在路傍,使腳蹴起土來蓋了。早已人馬到跟前,叫:「快丟行李,饒你命去罷!」二人跪在地下說是公差,現有文書。依著馬上大賊,就過去了,步下的土賊跟著百十桿槍趕上來道:「這衣裳也是錢。」即將二人剝的赤條條,翻出兩大包一搭包,都是金子。忙稟了馬上賊回來,喜個不了,問道:「你這金子那裏來的?」張小橋說:「這是本府充州大爺送按院爺幹升的。」賊們大喜,叫聲「得財」,一陣風去了。

這父子二人呆了半晌,拔了箭,赤手空拳,走了幾步,又望馬去遠了,才取出埋的行李,隻落了五錠,輕輕的上腰。父子麵麵相覷道:「好薄命嗬!」張一道:「五十兩金,也還值四百兩多銀子,家裏還有五百兩銀子,這些首飾、衣服,也還有二千金以外的財帛,也勾咱爺們過的了。這不成是咱自家的東西。且回家去商議怎麼哄來安老婆,才得無事。」兩人垂首而行,再回大路。正是:小路截來大路拋,烏鴉銜肉遇鵬雕。

如今仕路多如此,總替傍人先上腰。

未知這剩的金帛,張小橋如何享用;來安死的人命,日後作何發覺,有分教:黃金素債,連累殺性命四條;白手爭財,撮弄成冤家一處。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