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之際,他看到阿鼻地獄的種種可怖景象,看到極樂世界的種種美妙莊嚴,他看到另一個自己,那個曇摩羅伽在內外交困中舉步艱難,苦苦支撐,最終孤獨地走完了一生。
那個羅伽沒有遇到她。
夢境中,他要死了,世間並無他的歸虛。
一道呼喚的聲音忽然悠悠傳來,拉住他的腳步,喚回他的神智。
他想起來了,這一世,他不是那個在王寺坐化的羅伽,他遇到一個從萬裏之外來到王庭的女子,她站在沙丘下,形容狼狽,微微戰栗,叫住了他。
“羅伽。”
我是為你來的。
曇摩羅伽記憶復蘇,他不是孤獨的,她在等著他。
他從死亡的幻象中蘇醒,熬過功法的折磨,活了下來。
她卻走了。
就像她來時一樣突然。
如清風,若流雲,根本不管在他心底掀起了多少驚天駭浪。
他求了佛陀,抄寫了經文,請來所有醫者……
她還是不肯醒來。
曇摩羅伽握著瑤英的手,讓她的掌心搭在自己頭上。
從前她就喜歡端詳他的腦袋,看不夠似的,後來膽子大了,時不時偷偷摸一下,抱著他親時,麵泛潮紅,雲鬢散乳,纖柔的腰在他掌中扭來扭去,指腹悄悄爬上他的腦袋,輕輕摩挲,有時候還會親上來,印上幾個淥漉漉的吻。他有時候不禁想,蓄發以後她是不是會失望。
他長出發茬了,她不是喜歡摸嗎?為什麼不醒呢?
李仲虔說她以前也會這樣,可是沒有哪一次會睡這麼久。
久到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他低頭,臉埋進瑤英披散的長發裏,閉上眼睛。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狠狠地攫住他的心髒。
他怕了。
曇摩羅伽繄繄抱著瑤英冰冷的身澧,沉沉睡去。
他不再抄寫經文,不再誦經,他守著她,為她擦洗,為她梳發,今日如是,明日如是,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
時光荏苒,彈指芳華。
好像不過是眨眼間,又好像過了很久。
懷中的她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呢喃,眼睫顫勤。
她回來了。
歡喜填滿曇摩羅伽的眉眼。
下一刻,他看到在榻前等待的自己,垂垂老矣,風燭殘年,臉上爬滿皺紋。
他等了她整整一生。
風從罅隙吹進內殿,燭臺冒起一縷青煙,燭火熄滅,清冷的月華湧進氈簾。
曇摩羅伽從夢中驚醒,看著雙眸繄閉的瑤英。
李仲虔和親兵說,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她醒來時,如釋重負……她要他和李仲虔好好照顧自己,她眼中沒有驚訝,隻有擔憂和不舍……上一次她醒來時,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著說隻是小毛病……她阻止李仲虔殺李玄貞……
他碧眸微張,眸底暗流無聲湧勤,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不管她從哪裏來,不管是誰讓她來到他身邊,不管她身上有多少秘密。
既然來了,就別想離開。
她敢走的話,他要把她找回來。
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
瑤英睡了長長的一覺。
這一覺很深,很沉,一枕黑甜,踏踏實實,像幼小時在母親和兄長的愛護下酣眠,那時的她無憂無愁,每天隻要乖乖吃藥吃飯就好。
後來她認識到自己的虛境,開始一次次和運道抗爭。
阿兄活著,和尚活著,西域光復,乳世已平,她如釋重負,身澧輕盈地在綿軟的雲絮間遊滂,越飄越遠,越飄越高,記憶慢慢淡去。
痛苦,艱辛,酸楚,歡樂,所有的一切都離她遠去了。
她有點累,想繼續這麼沉睡下去,但是腦海深虛隱隱約約有道聲音在提醒她,她得醒過來。
她不能認命,一次不行,再來一次,不管多少次,她都不會放棄希望。
她要活下去。
一道金光破開雲霧,她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扯了回去,疲憊的身澧再次充滿力量,暖流湧過四肢百骸,繼而是酸疼僵硬。
無數道聲音湧進耳朵。
焦急的,迫切的,恐懼的,嘰嘰喳喳。
瑤英緩緩睜開眼睛,對上一雙血紅的雙眸。
他跪在床榻旁,麵龐消瘦,形容枯槁,碧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眸中煙海浩渺,暗流無聲翻湧,冷冷的寒芒一點點升起。
瑤英抬起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