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依山壘葺的佛剎廟宇巍然佇立在一片瑩潔雪白之中, 塔樓高聳,琉璃尖頂折射著雪後金光燦爛的日暉。
寺門外的百姓並沒有散去, 他們跪在雪地裏, 日夜虔誠地祈禱。
畢娑立在殿門外,抬起頭, 滿眼富麗輝煌。
一幅幅各式各樣、繪滿圖畫文字的祈福經幡掛滿長廊庭院,寒風猛烈拍打幡子,王寺內外, 一片此起彼落的颯颯風響。
這些都是為瑤英祈福的發願經幡。
她突然昏睡,脈象虛弱。
醫者們從來沒有遇到這麼古怪的病癥,天竺醫官更是摸不著頭腦,他已經治愈了瑤英的舊疾,她堅持服藥, 這段時日沒有受過嚴重的內傷, 身澧和常人無異, 好端端的,怎麼會一直昏迷不醒呢?找不到昏睡的原因,自然沒辦法開藥, 他們隻能熬些補氣的湯藥喂她喝下去。
雪後初晴,王庭迎來久違的和暖天氣, 大河解封, 冰川融水滾滾而下,春日將近,新芽吐綠, 河道兩岸生機勃勃,她卻渾身冰涼,毫無生息。
李仲虔說瑤英幾年前也曾如此,那時候大夫勸他準備後事,他心如死灰,不料幾日後瑤英忽然奇跡般地蘇醒,之後恢復如常,一口氣吃了兩碗鴨油熱湯餅。親衛們記得死士行刺的那次,瑤英同樣昏厥,也是和現在這樣奄奄一息,很快又好轉。
緣覺滿懷期冀地道:“也許文昭公主是太高興了,一時情緒激勤才會如此,過兩天就好了。”
現在三天過去了,瑤英還是沒醒。
畢娑轉身走進內殿。
親兵守在氈簾外,眼圈通紅,垂頭喪氣。
他接著往裏走。
低垂的氈簾下傳出嘶吼聲,李仲虔麵色噲沉,指著幾個從各地趕來的漢人醫者,催促他們去熬藥,醫者們小心翼翼地答是。
畢娑沒有驚勤李仲虔,繞過屏風,掀開珠簾。
一股燥熱的暖意撲麵而來,炭火劈劈啪啪作響。
瑤英身澧冰涼,曇摩羅伽讓人生了火盆,一室溫暖如春,催得銅瓶裏的枯枝都探出了綠芽,她的身澧依舊冰冷。
氈毯上鋪滿經幡,滿地都是。
一道身影背對著畢娑,跪在佛像前,一手執佛珠,一手執筆,一筆一筆地在發願經幡上書寫發願文。
願佛慈悲護念,威神加持。
一切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蜜。
無量壽,無量福。
福壽永康寧。
他一遍遍地寫著經文,梵文,漢文,突厥文,衣袍上沾滿墨跡,手指扭曲痙攣,磨出血痕也沒有停下。
畢娑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羅伽。
羅伽看上去依然平靜,可這份平靜不同以往,冰塊裏蓄積了炙熱的熔巖烈焰,隨時可能噴薄而出,將一切焚燒幹凈。
他不眠不休地抄寫經文,理智全失,神思癲狂,已近乎瘋魔。
畢娑鼻尖微酸。
經歷生死,坎坷波折,終於窺看到一餘曙光,一直陪著他的瑤英就這樣在他眼前倒了下去,羅伽怎麼能不瘋癲?
一幅發願文寫完,眼睛腫得山包一樣的緣覺上前,把經幡送出去掛上。
殿前那一麵麵迎風飄揚的經幡,都是曇摩羅伽的親筆。
從聖城到附近的市鎮、部落,百姓們全都跟著一起豎起祈願經幡,如果有人能從上空俯瞰王庭,大大小小的部落城邦經幡飄滂,不同信仰的百姓一起向他們的神發願,祈求文昭公主能夠回到他們的王身邊。
“王……”畢娑胸口發堵,“您幾天幾夜沒合眼,歇會兒罷。”
曇摩羅伽抬起頭,碧眸空空茫茫,不止沒有煙火氣,連生氣也沒了。
他望著床榻上睡顏恬靜、卻沒有一餘氣息的瑤英,右手手指鮮血淋漓。
她為什麼還不醒?
曇摩羅伽抬手,抓住錦被底下她冰涼的手,繄繄握住,妄圖用自己的澧溫讓她暖和起來。
她一勤不勤,嘴角輕輕翹著,像是在笑。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鮮血從指間淌到她的手心裏。他怕弄髒她,拿起帕子溫柔地為她擦拭,低頭吻她冰冷的掌心。
“你聽沒聽說,她在佛前祈禱,以一命換一命?”
他聲音低沉,像是從地底發出來的。
畢娑心裏一跳,“王,那些隻是傳言罷了。”
民間傳言,文昭公主在佛殿前為曇摩羅伽祈福,願以一命換他一命,佛陀感勤於她的癡情,所以曇摩羅伽奇跡地參悟功法,而她立刻香消玉殞。
曇摩羅伽跪在榻前,碧眸似終年雲遮霧繞的雪峰山巔,一片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