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吊一些,就不會嗆到了。
往下沉一些,也就痛痛快快嗆死完事。
水中之人在黑浪奔湧而來時以扭曲的姿勢仰起脖頸,在水花從臉上褪去時再大口大口嗆咳。幽深水體中蕩漾的影子隨時要被吞沒,一雙長腿裹纏在暗綠海藻似的植物之間,在燈柱下極為奪目。
這人沒法吃東西,也不能睡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折磨,隨時淹死,或者會被擠進鐵籠的某一群食肉魚類活吃,或者再泡幾天就泡爛了。
這就是個以天地為陷阱巧妙設置的水刑之牢,能想出來這手段的,也是陰狠至極了。
「這也……太狠了。」嚴小刀喃喃道。
那滾滾波濤,瞬間像挾著巨大的震撼力和衝擊力,席捲了他的情緒,饒是之前有所準備的心理建設也沒能撐住。他沾過血、亡過命,都自覺是個心理正常的人,並不享受這樣近乎變態地折磨一個人的方式,還不如一刀砍了,多大仇?
黑皮小工悄悄地又從旁邊湊過來,看不夠似的擠破頭往窗外看去。有些人的心理或許是這樣,當自己混得並不如意的時候,都欣然巴望著看到原來有人比自己混得更慘,難道樂意看到別人過得好麼?
嚴小刀輕聲問:「這人就這麼一直吊著?」
小工忙不迭地八卦:「中午就掛這裏了嘿嘿嘿!那個漁船大老闆的貨,讓咱們船順道拖著走!」
嚴小刀:「這人為什麼這樣被抓?」
小工:「鬼知道勒,肯定不是好事!惹了哪個老闆、欠了賭債要被剁手剁腳唄。」
嚴小刀聲音沒有波瀾:「他吃喝過沒有?」
小工:「啥?怎麼吃喝?喝海水吃生魚幹吧嘿嘿……」
那嚼著蛋糕的一副口齒,讓嚴小刀覺著那嚼的分明是一口人血饅頭。下一秒他讓那個小工在無知無覺之間後脖挨了一記掌刀,緩緩歪倒在雜貨箱上昏了。
做人應守最本分的仁義之道,比如,你看到路邊哪個老頭摔了,即便不去扶你也別上去再踩一腳、照人臉上撒泡尿;別人喝湯你吃肉,不打算分別人一塊但您也別在人麵前啪嘰嘴,這是嚴小刀的為人。
又一記巨浪襲來,嚴小刀下意識奔向舷窗,卻被紋絲不動的的雙層玻璃擋在船艙之內……忘了被玻璃隔著。
那個猛浪鋪天蓋地將人吞噬,隻看得到連接雙臂那兩根鐵鏈陷入徒勞的晃動掙紮。許久,許久,水終於褪去時一頭黑色長髮在白色泡沫頂端飄散開來,一雙細長的眼從被水拂開的髮絲中曝露……
燈柱雕刻出輪廓,水膜與光交相輝映出一叢叢弧圈,那些光弧籠罩住那人的臉和睫毛。
蒼白麵目上以天工雕琢了一雙清晰英俊的眉眼。玉石般的眼珠在層層水霧中竟無比奪目,在漆黑的海水中遽然攫取了嚴小刀的視線,就在那一刻,與之眼對上眼,無法移開眼光。
黑暗舷窗兩側的狹路相逢,無處迴避。
兩人彷彿都屏住了呼吸,時光停轉,盯著對方。
嚴小刀暗暗驚異地看到那男子,一雙奪魂攝魄的眼裏讀不出一絲虛弱或狼狽,以近乎妖異的姿勢隨波逐流在無情、無言、無聲的海水中。對方角度明明是向上仰視,卻是用那種睥睨的、傲然的、隱隱醞釀著仇情悲歌的眼神,彷彿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
嚴小刀從那舷窗邊緩緩拔回自己眼珠。他剛才其實也是細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困住俘虜的鐵籠的態勢。
籠子是用運輸鋼筋吊在船尾附近,要提上來一定還是要動用重型機械、起吊裝置,他憑一己之力蠻幹不可能為之。而對方偏偏又泡在水裏,接觸不到,無法打開牢門。遊輪很高,從這個角度猜測,籠子距離上麵的船舷甲板仍有相當一段距離。
貨是渡邊仰山托運的,船上人員耳目眾多,又是在無法無天的國際海域,他其實無法輕易動這批貨。
當夜,約莫淩晨四點,這是船上人睡夢最香的時候。除了舞廳和按摩池裏挑燈夜戰的一群妖精,大部分人都已睡去,而且都不會起得太早,船尾甲板空無一人。
嚴小刀徹夜未眠。
他隻要躺床上一閉眼,那咆哮氾濫的黑色海水就從心頭湧起,沖刷覆蓋上他整個大腦思維。海水蔓延上他的屋頂,扶搖而上吞沒整個艙房,逼得他也透不過氣,掙紮著總想爬起來,掙脫出這牢籠,衝上甲板去吸幾口鹹腥的海風。
他從床板上一躍而起,悄然穿衣,再次摸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