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很寧靜,就像是和她一起在散步閑聊,甚至沒有用眼神交流來強調觀點——這,是劉瑕所樂見的,因為盡管她在調戲沈欽時一直非常大膽,但袒露感情的時候,她還是很有幾分不習慣的。

「你的幸運,是遇到了安迪。」她說,沒看沈欽,視線投向兩人相扣的指尖,抿了抿發幹的嘴唇——但仍努力地把這話說出口,「遇到我,並不是你的幸運……是我的。」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沈欽靜靜地說,「不許反駁,你會那麼說,隻是因為……」

他忽然間轉過頭,看向劉瑕,把她殘存的不自在盡收眼底——但卻並未有任何嘲笑的表示,唇角噙著微妙的笑意,「我一直都沒有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其實,你在樓頂說的話並不準確——在別墅的那天早上,我要吐露的並不是最後一個秘密……最後一個秘密,其實一直都還藏在我這裏。」

「噢?」劉瑕不禁低吟,她的大腦也開始運動推理——

「你之前已經知道,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關注你的存在,因為我們曾一度存在的繼兄妹——」但在她有結論以前,沈欽就體貼地開始揭盅。

「姐弟。」

「好好好,繼兄弟姐妹關係——在我被介紹給吳總認識的時候,我對他的觀感就不好,那時候我已經有了一定的黑客能力,並且開始嚐試著監控我在意的人……所以,雖然當時我們素未謀麵,但那時候就已經查到了關於你的一切資料。你的照片,你的履歷,你的現狀,還有——當然還有你的案情。」

「從案卷裏,可以很輕易地拚湊出你的生活環境,我之前告訴過你,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世上有人和我一樣慘……不過,在當時,這個信息其實並沒能引起我太多的注意。」

沈欽聳了聳肩,「So,世界上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慘,吳總真是個不負責任的王八蛋,這就是我從這件事中得到的兩個結論,在那之後,我又沉溺在自己的問題裏,僅僅隻是偶爾看看你的動向,出於習慣為你的檔案做點更新……那時候,我當然沒有喜歡上你,甚至很難說得上同情——那時候我的感情根本沒豐沛到那個地步。」

「後來,我遇見了安迪,和他一起去了MIT……就像是威廉一樣,黑暗的我,受到了光明的吸引,我開始瞭解到,這世上原來真的還有叫做『希望』的一種東西,隻是猶豫著是否該去相信。那時的我,雖然進了MIT,但還有些吊兒郎當,遊走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我能感受到安迪對我的關心,也願意接受他的幫助,但……無法對他敞開心扉,我還在本能地保留著那種憤世嫉俗的人生觀,總覺得他在試圖販賣給我虛假的雞湯。隻要你去相信,世界就會變好?What the hell,當我傻嗎?這種荒謬的事,我怎麼可能會去相信?」

「其實,我是很想相信的,隻是完全不能說服自己,因為在我的人生裏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隻有不斷的變壞、變壞和變壞,我缺乏相信安迪的基礎——當時的我,每一天都想要從MIT退學,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因為快要說服自己相信,反而更加感到退縮,時時刻刻都處於那種臨門一腳前最危險的狀態裏,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

劉瑕漸漸開始明白了,她伸出手指向自己,「你在窗邊偶然一望——」

「我走到窗邊偶然一望——」沈欽點點頭,很肯定地說。「忽然間,就見到了你。」

「在那之前,你隻是照片上的一個虛影,我對你的認識,也僅僅局限於一段段簡單的文字,一直到看見真正的你,穿著白裙子,走在夏風裏——你才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生動的印象,讓我意識到世上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她的過去比我也許還要更悲慘一些,但是……但是我之前在文字裏從沒有發現,原來她現在過得是這麼的好。」

「她的笑容完美無瑕,她的裙子是那麼漂亮,在樹蔭底下邊走邊笑,她看起來那麼高雅自在、閑適自如……我知道你讀了B大,考進了哈佛,但當我見到你的那一瞬間,這些資料才忽然化為了現實,在那一瞬間讓我目眩地意識到——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活得比從前更好,真的有人能在那樣絕望的環境後,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但……那隻是我的表演啊。」

「對啊,那隻是你的表演,你也有你的痛苦和絕望,在你的內心世界裏,風暴一直在刮,直到……遇到我為止,它才漸漸地在停。但,在那一瞬間的衝擊是真實的,它讓我真的開始正視這個事實:確實有人,經歷過那麼絕望的過去之後,還真的能變得更好,原來『希望』這東西,它真的普遍存在於這世界的每個角落,不是我懷疑就能否認的唯心論調。」

「這完全是個誤會,但正是這個誤會,讓我在那天晚上第一次接受安迪的邀請,參與他們的家庭晚餐。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次偶遇是一個重大事件,是我人生新的開始,我內心的風暴,因為你而停歇。從那天開始,我遏製不住地關注著你,這一切的開始,並不是因為你有多麼的美麗,而是因為——就像是連先生說的,你讓我相信,世界也有可能變得更好。」

沈欽的視線,溫柔得像是湖水,「在那之後,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始終記得這一點——劉小姐,在我喜歡上你以前,你就已經是我的希望,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也是命運最巧妙的安排。」

他們的不幸,把彼此鑄造成著殘缺的樣子,但也正是他們的不幸,讓彼此相遇,成就了他們最大的幸運,無常的命運是如此的吝嗇,又是如此的慷慨,以至於回首前程,竟難以分辨苦樂——過去的每一次痛苦都是那麼的真實,但,那每一分的絕望,也許,也都是為了鋪墊未來的相遇——

劉瑕在這一瞬間,竟是欲語無言,半晌才捕捉到紛飛的靈感,在沈欽耳邊低語。

「我比較喜歡這樣的解讀,它會讓我對未來多點信心。」

是啊,他們間還有很多問題未解決,愛情從不是治癒一切的靈丹妙藥,她的情感缺失,他的創傷記憶,都是籠罩在未來上空的暗影。

但……

劉瑕握緊沈欽的手,望進他眼裏。

要一直抱有希望——

她暗暗對自己說。

要抱緊這一點最微小的力量,要用全部的力量去相信,世界終會變得更好。

然後,也許,說不定,在某一天,所有的絕望與痛苦的土壤上,會開出那麼一朵漂亮的花朵,他們真的會變得比以前更好,一切的一切,都會有個很好很好,好到隻可能會出現在童話裏的結局。

在劇烈的引擎聲中,一陣失重感傳來,他們手牽著手,坐在一架又大又笨的機器裏飛上高空。

——其實,這一幕,在過去的人眼中,豈非就像是一出童話?

#

#

#

在轟鳴聲中,流線機身劃過S市上空,滑翔過這片軟紅十丈的樂土,無數人在這座超級都市裏上演著自己的愛恨與情仇。

沈鑠在辦公室裏抱著手,聽著高管們的彙報,臉上是強裝出的老成鎮定。

連景雲呢?

他在開會。

或者說,聽訓。

「從今天起,沒有什麼高薪了啊,轉正後一個月一萬,就這麼回事,加班有加班費,別的沒有了,一年十幾萬,再多也多不到哪去,你自己有個心理準備。」

「值班肯定辛苦,不值班也不能閑著,得學習文件,內務條例、三嚴三實……別以為下班了就清閑了,報告多著呢!你自己掂量掂量。」

「查案肯定是沒雙休的,不管是和犯罪嫌疑人家屬還是和一般群眾打交道都得和氣,幹這行必須會和稀泥,明白嗎?當然,鬥智鬥勇也少不了……總之,這活難幹,你小子明白了嗎?」

「報告局長,明白!」

「明白了還想幹嗎?」

「報告局長,想幹!」

「不打退堂鼓?」

「報告局長,不打!」

「嗯……」張局作勢沉吟,似乎還有點懷疑的樣子——

「報告局長!一直站軍姿,很累啊!」

「去去去,一開始就不服從管理,還想不想幹了?」張局怒了——但他看著徒弟的雙眼閃著光。「那……行吧,就給你個機會,表現表現吧……實習期半年啊,要是表現不好,隨時給你辭退了。」

他拿起警徽肩章,拍到連景雲肩上,退後一步,重新威嚴地背起手,一邊正好過來彙報的黃隊趕緊狗腿地喊,「敬禮!」

唰地一聲,連景雲抬頭挺胸,齊刷刷地把手舉到太陽穴邊,他的臉嚴肅地繃緊了,但從內到外都放著一股說不出的光亮,他的眉宇舒展、脊背挺拔——

張局雙腿一磕,莊嚴地還了一禮,「歡迎新同誌加入警察隊伍!」

王女士在公園裏跳廣場舞,和身邊一個老頭眉來眼去,邊跳邊說,笑得很開心。

錢小姐第一百萬次把前男友的所有聯繫方式全部拉黑,這一次,她想了想,連自己的手機都一起丟進了垃圾桶裏。

春夢先生陪老婆和女兒逛動物園。

小邁拉著媽媽的手,和他們擦肩而過,他偷偷地瞟著叔叔,覺得他有點眼熟——

梁婷和相親對像坐在咖啡廳裏,有些緊張和尷尬地聊天。

安小姐在購物,「這個、這個不要。」

她快樂地瞇起眼,「其、餘、統、統、包、起、來。」

孫女士迷失在S市街頭,不斷地說,「這也太大了,這也太大了,從火車站到家居然要兩個半小時,在我們家高鐵都要出省了!」

「媽,好了。」她女兒有點不耐煩,「這裏是這裏,老家是老家,S市就是這麼大,你最好是快點習慣——」

張暖從辦公室偷偷地溜出來,翹班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她最近剛換了一份新工作,就在市局旁邊。

祈年玉在病床邊讀書,朗讀著朗讀著,自己看進去了,「哎呀媽呀,這本書也太虐了,藍宇最後怎麼是這麼個結局呢……」

一陣引擎聲隱約傳過,飛機在半空中排出一道潔白的雲跡,他擦擦眼淚,望向窗外出了一會神,又揉揉眼:「唉,這虐的,那個誰,你也覺得虐吧?瞧你都聽哭了——哎!」

「等等?聽哭了?」

他跳起來看著病床,呆呆地望了起碼十秒,然後屁滾尿流地往外跑。

「醫生!醫生!我這有個病人他有反應了——」

暖熱的風吹過窗欞,窗外是一片濃綠,春天已完成使命,熱力十足的夏天馬上就要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