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埋怨劉瑕和連景雲,沈三叔反而成為怨念的集中點,他有些承受不住,縮縮脖子,立刻開始推卸責任了。「別光看我啊……這也是你們家沈鑠同意的……沒看他都親自上陣了嗎,我配合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小老闆!」
「小二爺……」一群人還沒繞過來呢,被三爺這麼一提醒,這才紛紛醒過神來,不可置信地把眼神投向沈鑠。沈鑠臉色也很複雜,他有點不敢和父親對視,但頭才偏開,又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看了過去,肩膀也挺了起來。
「我不管這麼做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對的。」他臉上有點發白,但表情卻很倔強,雙唇緊抿成一條線,字是一個個從唇縫裏迸出來的。「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再……」
掃了警察一眼,他明顯修改了用詞,「傷到人了,人命關天,我……不喜歡你的態度,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沈江沒什麼表情,就那樣凝視著沈鑠,特警從入口蜂擁進來,呼喝聲響起,沈江的手下們麵有不甘之色,但仍不得不擲下武器,放棄反抗。沈鑠吞嚥了一下,看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父親伸手被銬上——且這局勢完全是因為他而扭轉,這似乎讓他有些緊張。
「我會給你請律師的,」他說,對著父親,盡管沈江依然沒有任何回應,「請很好的律師……如果那你對我失望的話,你可以不用——現在,除了我以外,家裏也沒人會管你了吧?」
以沈老爺子對劉瑕和沈欽一直以來的格外看重,沈鴻和沈江之間的心結,他的推測很有道理,沈江的肩膀震動了一下,他閉了閉眼,終究難掩恨怒,「你——」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不用。」沈鑠截斷他的話,執拗地重複,他的肩膀越挺越直,「如果你覺得我不配當你的兒子,我是個失敗者……那你就不用好了。但,我是不會改的……」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有些難掩的失落、愧疚和複雜,但表情前所未有的放鬆,聲音也越來越堅定,「爸,我知道你的那一套,但,不管多難,我還是……喜歡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
「……」
「站起來!」特警搡了沈江一把,強迫他站起身,押著他走向警車,沈江扭過頭,和沈鑠以及他身邊的劉瑕對視著,他的神色極為玄妙,難以言喻,最終為警車門阻斷——
一直到警車開走,沈鑠才忽然歎了口氣,他的肩膀垂了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有點不可思議地自問,「我剛……真的騙到他了?」
劉瑕甩著手腕,和連景雲交換了一個眼神,「是啊,看來你是真的做到了……你救了我,沈鑠,我欠你一次。」
她沒有吝惜自己的感謝和欣賞,「你今天的表現,也讓我刮目相看,從前,是我小看了你,我向你道歉。」
沈鑠搖搖頭,在一夜之間,他似乎要比從前更沉穩和成熟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們不跟著回警局嗎?最好趕快問下我爸亞當的事,沒抓到亞當,問題就仍不算解決……在那之前,你們得負責我的安全,萬一他要對付我的話,我可應付不了。」
才誇他勇敢沉穩,眨眼間就又縮卵了,帥不過三秒這點,估計是沈家的遺傳吧……劉瑕嚥下吐槽的衝動,把視線移向連景雲,「你父親那裏,起碼現在是不會說實話的,我估計他得等到接受你忽然反叛的事實以後才能有效地思考,在此之前,無法供給我們太多有價值的信息……不過,這也並不意味著『亞當』可以這麼簡單地逃脫。」
「你是說……」沈鑠斜睨她,表情有點期待又怕受到傷害,「你能……就這麼憑空推理出他在哪?」
「你覺得這很難嗎?」劉瑕反問,她瞥了連景雲一眼,在得到對方的點頭示意後繼續說道,「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已經快把手裏的牌打得差不多了,要是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能抓到他的小辮子,那他也未免太神了吧?當然,具體執行者不會是我,我的推理也僅僅隻是廢話,對尋找起不到什麼幫助,不過,以他控製狂的性格來看,我確實可以肯定,從威爾森案開始到現在,他都一直身處S市,隻有這樣他才能給威爾森提供一手督導,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低級失誤的發生。而他也不會冒著讓兩條線碰頭,局勢交流失控的危險,讓沈江的人去綁架霍德——從沈江的表現來看,他對亞當不是毫無戒心,如果他綁架霍德後忽然間異想天開,想用霍德來交換D租寶的證據怎麼辦?他不能讓雙方發生接觸,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應該是沈欽對他粗略地解釋了一下案情,到目前為止,沈鑠都還勉強跟得上,但接下來就未必了——不過,該說的還是得說,劉瑕掃了他一眼,繼續解釋,「再加上威爾森被捕,能和他無障礙交流的高智商打手已經被兌出去,但安裝霍德身上的炸.藥又是需要高度技巧,所以他一定是親身上陣綁架霍德,現在也必定就在不遠處監控我們,同時預防最差情況——也就是現在這種情況的發生:沈江是很厲害,但沈欽和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依然有可能失敗,那麼,他就隻剩下唯一一個機會了——親自出麵來對付我們,強行讓沈欽失去他最愛的人……我想,他現在說不定就在周圍的某棟高樓大廈裏窺探著事情的進展,說不定手中還有一把槍,沒有在沈江落網後第一時間動手,可能是因為我第一時間躲在了你背後,擋住了他狙擊的角度……」
沈鑠頓時寒毛直豎,直接從她麵前走開,劉瑕如影隨形地跟過去,沈鑠大喊,「喂!」
「好啦,」還是連景雲看不下去,「她逗你的,這裏有遮蔽物,不可能被狙擊到的——蝦米,你也是的,沈鑠先生今晚幫了這麼大忙,你幹嘛還這樣嚇唬他。」
「隻是開個玩笑而已……」劉瑕斜瞥了沈鑠幾眼,語調也漸漸恢復正經,「但我想,他沒有絲毫行動的另一個原因,其實是他逐漸意識到了自己計劃的Bug——你知道,中西方文化定義中的悲劇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對中國人來說,悲劇意味著妻離子散,意味著英雄末路,壯誌未酬身先死,注重的是結果上的不完美,所以以水滸為例,梁山好漢的結局如果是招安後個個高昇、安享晚年,這就並非是悲劇,因為結果是安穩的,但對西方人來說,悲劇意味著失去人格,喪失理想和堅持,最初的道路沒能走到最後,所以在他們最終決定招安的那一刻起,悲劇氛圍就已經無法逆轉,對利益的追求賽過了自由,人物一開始的堅持完全泯滅……所以,對應到復仇概念,如果亞當是個中國人,他會希望奪走沈欽的財產、名譽,我們會看到他對付濱海集團,把沈欽曾經的胡作非為公諸於眾,甚至於非常直接地殺掉沈欽所看重的人——既然他讓亞當失去了他重要的人,那麼就在肉體上毀滅掉他看重的人,在結果上造成沈欽的悲劇,這是一種中式的復仇觀。」
「但作為一個西方人,亞當追求的依然是沈欽精神世界的崩塌,他對我一直保持了克製,每一次出手,都是希望我離開沈欽,讓他的求生意誌自行毀滅,這並非是因為他對我心慈手軟,隻是因為他希望能在沈欽的靈魂和理想完全崩潰之後,再出麵收割他的生命——這是一種西式的復仇觀,在精神上徹底摧毀敵人的求生意誌,把他變成行屍走肉。」
「但……這個計劃的弱點是,如果連我的離去也不能摧毀沈欽呢?他首先嚐試讓我拋棄沈欽——這在之前事實上已經發生過了,客觀地說,在佈局階段,我的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事前溝通地主動拋棄了沈欽,如果他還會因為我的拋棄而驚慌失措的話,就不會明白我的暗示,所以他可以說已經挺過了這個考驗,和我分手並沒能讓沈欽失魂落魄。所以,他轉而希望重演最讓自己介意的那幕悲劇,『因為沈欽的緣故,他重要的人因此受到嚴重傷害』,以我的性命來逼迫沈欽精神崩潰,在精神層麵上完成自己的復仇……」
劉瑕的口吻不禁染上淡淡的驕傲,「但,從事態如今的進展來看,他的嚐試又一次被證明是失敗的,沈欽並沒有退化為隻會哭泣和自怨自艾的巨嬰,他積極地行動了起來,甚至,我想……從你的表現來看,他還用自己的覺悟感染了你,沈鑠——我想他一定告訴過你,即使沒有我,他也會走下去……他也不會因為失去我而崩潰、放棄。」
「能不能真的做到這一點,還是未知數,但隻要他懷有這樣的決心,他就永遠不會真的被打敗,在精神層麵永遠也不會被擊潰,隻要他還懷有這一顆搏鬥的心——就像是安迪,自殺並不能讓他不那麼偉大,即使失敗,隻要仍懷有那顆心,他就依然是無法被毀滅的英雄。」
劉瑕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這就是西式的英雄審美,也是『亞當』繞不過的自我懷疑,現在,殺了我也好,殺了沈欽也好,在肉體上消滅我們,都不足以完成他理想中的復仇,而他已無法再通過遠程遙控的手段,來影響沈欽的精神……真真切切,現在的他,已經沒有籌碼,黔驢技窮了。即使他現在還有一桿槍,似乎還能瞄準到我,但,這扳機,該扣,還是不該扣呢?也許,此刻的他,也正在猶疑吧。」
「啊?」沈鑠不禁又嚇了一跳,他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一轉眼就蹲到了地上,搞得沈三叔和一票手下也緊張兮兮的,拚命到處眺望,「不是說這裏是狙擊盲區嗎?怎麼又能瞄準了?」
「如果不說是盲區,你怎麼能在我演說的時候繼續充當肉盾呢?」劉瑕對他眨眨眼,沈鑠的臉又黑了下來,「你——」
就在他要翻臉又有點猶豫的時候,連景雲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翻過來掃了一眼,驟然長歎一聲,肩膀是真的放鬆了下來。開始打著手勢,組織眾人往建築群裏移動。
「已經鎖定他了,他跑不了!」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就在西北方向的小區裏……特警正在趕過去,我們已經不必再站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