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焦躁的踱來踱去,斥道:“穆子石是何許人也?是連朕都不敢小覷的操控人心玩弄權術的天才!就看他借春闈一事,要一網打盡老五老九,這一手何等的時機得宜巧妙利落?放他回齊無傷身邊……你幹脆把這大靖宮一起送了西魏王,豈不便宜?”
齊少衝挺直了背脊,沉聲道:“父皇,兒臣倒不覺得子石有何可驚可懼,盛世明君,貴推誠不貴權術,兵家亦雲以正合以奇勝,但一直奇,就是邪就是偏,朝爭黨伐,必不可久,中正平和心胸堂皇,才是治國民生的大政。”
略停了停,眼眸直視齊謹:“兒臣恐怕要辜負四哥給我子石的苦心了……我不要子石用他的血,染齊家的江山,不必用他的骨頭,壘承天殿上的龍椅。”
一番話擲地有聲,齊謹眸光卻陰鬱暗沉,半晌帶著些疲倦之意,道:“不必說了……回到齊無傷身邊的,隻能是穆子石的屍身。”
宸京的樹葉尚未落盡,穆子石已一病不起,終日神誌不清的半睡半醒著,生命力仿佛沙漏裏的細沙,無可阻擋的緩緩消失。
宮中太醫分撥來了好幾趟,最後連院正都親自過府,均束手無策,回稟到齊謹麵前,都是一句:不過拖日子罷了。
齊謹一驚,尚未開口,一旁梁萬穀已大驚小怪的叫道:“哎喲殿下,您怎麼直往地上出溜啊!”
齊少衝一手死死摳著桌沿,啞聲道:“他……他不是已經不怎麼咳嗽了麼!”
院正歎道:“咳嗽雖止住了,但生機將斷,病已入膏肓。”
“那他……還能熬多久?”
院正撚著白胡子:“也就今年年底,熬不到明年開春。”
齊謹轉眼一瞧,隻見齊少衝麵孔全無血色,心中倒有些微的不忍,歎道:“你去他府上看看罷,他想吃什麼用什麼,都……”
齊少衝倉促打斷道:“他想無傷三哥。”
齊謹倏的沉下臉:“莫要胡說!”
齊少衝心亂如麻,也不再多說,跌跌撞撞的走出殿去。
一層秋雨一層涼,雨水淅瀝聲中,少傅府更顯清靜,齊少衝匆匆穿過廳堂外院垂花門,進了穆子石所住的屋子,屋門一開,便是藥氣衝鼻,架子床周垂著厚實細密的帷幕,用以擋風遮光。
屋內一片昏暗,死氣沉沉的幽寂,碧落與另一個侍女跪迎,輕聲道:“見過殿下。”
齊少衝抬手令她們起身,問道:“子石到底怎麼樣?喝了藥可見好沒有?”
碧落憔悴的臉上猶有淚痕,應是剛剛哭過,搖了搖頭,道:“大人不太肯吃藥……”
齊少衝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悲泣之音,搶上兩步,掀開帷幕,黯淡的天光薄薄的落上穆子石昏睡的麵容。
一瞬間齊少衝恍惚回到了朝不保夕心驚膽戰的逃難路上,眼前這個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與溫暖,他與自己,是雙生的樹共存的藤,他死了,自己漫漫長路,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哪怕回了大靖宮,站到了帝國的最高處,在他麵前,所謂儲君的齊少衝,也還是一個彷徨無措的少年。
一時情不自禁,已坐倒在他的身邊,痛哭失聲。
穆子石被哭聲驚醒,慢慢睜開眼睛,他病得有些畏光了,勉力抬手遮了遮,瘦骨伶仃的手腕,便突兀的從寬大的袖口中露出。
齊少衝忙擦了擦眼淚,一把握住他的手塞回被子裏,但抬頭一觸他的眼神,卻遽然而驚。
穆子石濃密如扇睫毛下,是一雙與平日沒有一絲差異的眼眸,寶光流轉、洞悉如鏡,完全不似一個重病之人。
這雙眼一睜開,頓顯膚色透明潔淨宛如凝脂融玉,雖病著,卻病得一點兒也不形容枯槁的難看,反而有一種煙雨朧月的仙氣飄渺。
這個人……恐怕連死都會死得如詩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