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個人都有點兒不大好,想吐。
我正看得出神,有人從旁邊桌起身,抱著一大摞卷子走出來。
是洛枳學姐,穿著高二的冬季校服,一臉安然。看到我,她愣了愣,反應了一下才微笑起來。
「你頭髮長長了,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她不笑的時候挺冷的,笑起來卻很平和,但又好像隔著點兒什麼。我說不清楚,像是被她請到她家做客,但你總懷疑實際上真正的她住在牆壁夾層的密道裏。
我也不知道這些感覺來自於哪裏。我從小就對人有著直覺性的好惡,但是我從來沒有執著於去證明自己的直覺是否準確。
「學姐,你怎麼在物理辦公室?你不是文科生嗎?」
「是,」她點頭,「可是我是物理課代表。來拿期中考試的卷子。」
「不是連家長會都開完了嗎?你怎麼才來拿物理卷子……」
「其實拿不拿都無所謂,我們班平均分才23分。」
「……有那麼……差嗎?」
「我也隻打了四十幾分。應該也不是因為笨吧,」她自言自語,自嘲地笑了一下,「為了節約考物理的時間來複習下一門要考的地理,我們在卷子發下來之前就已經把答題卡都塗完了。」
亂塗的……服了。
她笑笑:「這是振華文科的傳統。前輩的智慧。」
怪不得以前張平說過,要是我們班不爭氣,高二就會換班主任,一旦把他踢去給文科班講課,他還不如去上吊。
這是尊嚴問題。張平當時凝重地說。
「我理解啊,你們現在還學理化生不就是為了高三時候的會考嗎,反正咱們省高考隻考文綜,物理學了也沒什麼大用處。節約時間多好啊。」
洛枳聽了我的話,笑了,善意地補充道:「隻能說從功利的角度來看,沒什麼大用處。」
其實我剛才純粹是在瞎接話,我喜歡她,所以不放過任何套近乎和拍馬屁的機會。學姐總是淡淡的,但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了認真對待。我也說不清這是什麼感覺。就像那篇作文。
「你越功利,世界對你就越神秘。」
「啊?」她愣住了。
「就是你作文裏引用的那句話啊!上堂課,我們語文老師發了高二的優秀作文,第一篇就是你的!」
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卻沒故意謙虛。
「是嗎?你們也會看我們的作文。」
「你寫得真好。」
「謝謝你。」
「不,我是說真的,」我有點兒激動地比畫著,「你寫得很用心!就是……就是超出考試作文的那種用心,你本來用不著那麼認真的……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這種感覺,不隻是為了考試才這樣寫的,不隻是為了得高分,就像是……」
我覺得我這種忽然轉身Super Fan的行為特別「二」,不大靈的語言功能更是讓這個情形雪上加霜。
「就像是專門寫給人看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聽到這句話,瞪大了眼睛看我。然後才笑起來,露出一排齊齊的白牙說:「……沒有人的作文是寫給狗看的。」
我已經不知道怎麼阻止自己繼續傻下去了。沒法兒說清楚。我隻是想表達,她的作文,像是專門等著某些懂得的人去讀的。或者說,是為了某些人讀過之後,去懂得她的。
洛枳笑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們頂多差一歲。可是這個舉動她做出來,並不突兀。她收起笑容,特別認真地看著我。
「謝謝你。耿耿。」她再次綻放出笑容。
她記住了我的名字呢。
突然我不知道應該再說點兒什麼了,她也不是多話的人,我們就這樣在走廊裏傻站著。
正當我為這段沉默感到尷尬的時候—當然把局麵搞得這麼尷尬都怪我多嘴—洛枳突然開口說,「你知道嗎?我們學年,和你們高一的一樣,也會傳閱優秀作文的。」
我眨眨眼,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所以呢?
「所以……」她停住了,轉頭看向我,「你是要去物理辦公室找老師嗎?」
「不是,」她忽然轉話題,我有點兒反應慢,「我同桌生病了,讓我幫忙去送還一本筆記。對了對了,這是盛淮南的筆記,我聽說他是你們高二的大神呢。學姐,你認識他嗎? 」
我揚揚手中的筆記,紙張嘩啦嘩啦響。
洛枳緩緩抬眼看向我手中的筆記。
那是繼我爸的笑容之後,我第二次覺得誰的表情緩緩盛開,像慢鏡頭一樣悠長。
「我……我能看看嗎? 」她輕輕地問。
我有點兒擔心餘淮會不會介意我拿他崇拜的師兄的筆記來巴結我崇拜的師姐。
所以我說:「好呀,拿去隨便看! 」
洛枳翻了很久。真的很久。很久之後才輕輕地、很有禮貌地雙手拿著還給我,說謝謝。
「我不認識,但是他很有名。」
她接過我剛剛幫她拿著的物理卷子,笑著又拍拍我的肩:「那你快去吧,人家還等著這本筆記呢。」
我點點頭,不知怎麼有點兒依依不捨,幸虧在我還沒轉身的時候,她又喊住了我。
「對了,你……你知道怎麼走嗎?他在三班。用不用……用不用我帶你去?」
「哎呀,學姐你人怎麼這麼好啊! 」我趕緊像哈巴狗一樣貼過去,讓她給我帶路。
我學著她抱物理試卷的樣子也抱起盛淮南的筆記,可惜筆記太玻璃,怎麼抱都怪怪的,我隻能收攏胳膊,摟得緊緊地。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太講話,行政區的走廊和大廳空曠安靜,穿過灰白色的天光,隻有腳步聲像小鬼兒一樣追隨著我們。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們總是對比自己高年級的人有種敬畏感,和年長無關,那是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隻比我們大一歲的表姐提前上小學時,我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寫田字方格,雖然是狗爬一樣的字跡,可是整個人看起來都不一樣了。
我本來是一個害怕冷場的人,後來忘了是聽誰說的種叫社交焦慮,挺高級的一個詞。反正和不大熟悉的人在一起,但凡大家沒話說了,我都會自責沉重到不行,老覺得都是我的錯。然而神奇的是,和她在一起,無論是校慶那天在主席台下的沉默不語,還是今天,我都沒覺得難堪。
「學姐,」我大著膽子開口諂媚,「和你在一起,真的特舒服。不說話的那種舒服。」
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笑了。
「和你在一起也是。你挺特別的,耿耿。」
「哪兒?哪兒特別?」我趕緊順桿兒爬。
「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自己不愛說話不是罪惡的人。」
寫作文寫好的說話就是不一樣。我仔細咂摸了一會兒,還嗎太反應過來,她又接著說:「我覺得,以後誰要是有福氣和你在一起,一定會很自在。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