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爸會進屋,而且肯定會端一杯牛奶。

他也沒別的招數。一招鮮吃遍天說的就是他。

牛奶就跟他的話筒似的,從我小學一年級不帶美術課用的筆刷導致我爸被尖酸的班主任訓得像孫子開始,他就習慣拿著一玻璃杯的牛奶當開場白來跟我談心了。白色的溫潤的圓柱體就像他專屬的話筒,可以緩緩道出他所有的大道理。

仔細想想,我爸從來沒有跟我發過火。甚至我就沒見過我爸發火什麼樣。可能因為我媽常年處在一個生理期的噴火龍的狀態,所以我爸就變成了一座沉寂的五大連池。

練習冊上的指數函數像一個個沒大沒小的熊孩子在右角牽了個氫氣球,一個勁兒在我眼前得瑟。我煩得很,抬頭看我爸的時候也惡狠狠地。

我知道自己沒理。一般家長這時候都應該拿著成績單痛習疾首了,恐怕心裏都開始懷疑自己和老婆其實是近親結婚,哪有人像我爸一樣,還十

年如一日地端著牛奶敲門。

「謝謝爸。」我憋了半天,說了這麼一句。

我沒他沉得住氣。

我也不應該沉得住氣——他把牛奶往旁邊一放,站了整整兩分鍾沒說話,跟永不消逝的電波似的。

「耿耿啊,昨天是爸爸不對,事情比較突然,我沒想到你媽媽也在開會,真是趕到一起去了。」

「我知道,」我悶悶地回答,「誰開家長會不是開啊。」

我爸半晌沒話說。

我要是他,我也沒話說——說什麼呢?說不應該讓你齊阿姨去開會?可是人家齊阿姨錯在哪兒了?錯在她是個外人嗎?還是錯在她沒生我?或者錯在明明是我自己沒考好,還惱怒於暴露在一個外人麵前?

可是這個外人做得足夠好了,我沒道理挑剔,更沒道理讓我爸來跟我道歉。

是我自己太擰巴了。這樣的耿耿,真令人討厭。

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令人討厭。

無論是餘淮的事情,還是別的一切。

我爸坐在床上,默默地看著我做題。我做不出來,又不想在他麵前暴露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會的傻樣,於是一直在演算紙上麵亂畫。

寫的都是百以內加減乘除這種算式,還配了兩張一次函數的圖,像煞有介事地連了好幾條狗屁不通的輔助線,畫的跟內環線似的。

我爸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耿耿啊,你畫的那是個啥啊,都不對勁兒啊。」

我立刻扭過頭怒視我爸。

就在我開口前,手機忽然響了起來。自從齊阿姨和小林帆搬進來,我媽就再也沒有往家中的座機打過電話了。

我伸手想要按免提,來一次久違的三口會議。

我爸卻接過手機,按了通話鍵,然後一邊接聽一邊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把所有畫成內環紅的一次函數都團成紙團扔進垃圾桶,想了想,從書包裏翻出了數學教材。

自打我上高中那天起,就被餘淮這種學生嚇壞了。他笑我包書皮,抄書上的概念定義,我自然再也不敢用他眼中那種「形式主義」的方式來學習了。矯枉過正的結果就是我買了他們這些聰明學生常用的所有練習冊,雖然一本都沒有做幹淨,但也像模像樣地拋棄了課本。

不管有沒有用,至少那些練習冊攤開在桌麵上的時候,我看上去和餘淮是一樣的。對自己的笨拙做任何掩飾都是毫無意義的,卻又是最重要的。

我把至今仍然嶄新的課本翻到指數函數那幾節,開始認認真真地依據書上的步驟來推導各種定理。雖然慢了點兒,但至少筆頭是順暢的,那種「什麼都不會」的焦灼感漸漸消失了。寫著寫關,當我不再依賴書上的提示,自己推導出幾個定理推論之後,心裏升騰起一點點喜悅。

其實我明白,題海戰術自有期愉悅之處。真的,好歹我以前也算是半個好學生呢,就算是坐在那裏解十分種耳機線,隻要捋順了都能令人開心,何況是做題,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不是別的能帶來的。

不同之處可能就在於,能給我帶來滿足感的數學題,比較少。

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這天晚上,我在檯燈下,不帶任何自尊心,不逃避地研讀數學書。說來奇怪,那種感覺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像是深冬夜裏,心裏下了一場暖雨,卻靜得沒有一丁點兒雨聲。

在我筆頭順暢地解題時,多餘的精力飄到了另一個方向。

老天爺是公平的嗎?我比餘淮笨那麼多,這輩子是不是注定沒有他過得好?轉念一想,世界上還有運氣這回事兒呢。

我爸走進屋,把手機放到我桌上,坐到了窗邊。我正寫到興頭號上呢,雖然有點兒好奇他會說啥,但也沒看他。

「耿耿啊,我和你媽研究了一下你的成績單。我倆都覺得,你就好好主攻數學、語文和外語這三科吧,一年級成績差點兒沒關係,到高二的時候,還是去學文吧。」

就跟大夫下病危通知似的,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吧,想學點兒哈就學點兒啥吧,想考幾分就考幾分吧。

我頭也不抬地「唔」了一聲。

之前課堂上是誰對我說「別學文科」來著?是誰對我說「說真的,別學文科」來著?

我又是對誰說「嗯,我不學文」來著?

大難臨頭各自飛吧,何況我們又不是同林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