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已讓秋兒打先到鼎北王府去打擡呼,這會子隻怕景心已經忙著接待她了。
安樂郡主本就不是大輝人,但也知道大輝閨秀們出門訪客多是先投拜帖的,故而聽聞慧安的話便道: “你們大輝人就是禮數多,不過慧姐姐願意帶著我一起玩,我自是樂意的很。慧姐姐你不知道,這些天可把我給悶壞了,外祖母和表姐帶著我去參加了兩個賞花宴,那裏的姑娘們怎就一個模樣,說話做事就跟一個人一般,連笑起來也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真真是無趣極了。還是慧姐姐好,我早便想來看望姐姐了,隻外祖母卻說姐姐需得休息,非要我等上這兩日,今兒我還是偷著出來的。如今姐姐身子可是大好了?”
慧安見安樂郡主說起話來手舞足蹈,便也跟著心情飛揚起來,吩咐馬車繼續往鼎北王府去,這才瞧向安樂郡主笑著道: “以後郡主不也是大輝人了嗎?大輝的姑娘們不比西藩姑娘活波熱情,但卻也不是一個模樣的,到底還是郡主不曾用心深交……”
安樂郡主聞言卻不待慧安言罷就打斷她的話,道: “以後我要一直在大輝呢,姐姐莫也和她們一樣郡主郡主的喚我,母妃和父皇都叫我新雅,姐姐喚我新雅吧。”
慧安欣然答應,兩人說著話倒不覺無趣,馬車滾滾片刻就到了正德街上,慧安將車窗推開,隔著窗紗給新雅說著哪處的什麽糕點好吃,哪個酒樓的菜最是出味兒,哪個茶館的說書最有趣……新雅一路聽的津津有味,先前她也好奇大輝街市,很是遊玩了兩日,隻沒同伴一起,新鮮了兩日便覺無趣了,如今聽慧安這麽一說,隻覺很多地方都有再逛上一逛的必要,不覺拉著慧安的胳膊,連聲的叫姐姐。
兩人正說笑,慧安卻瞧見不遠處喧鬧處的一個身影怔住了。
那裏一個婦人正和幾個小廝模樣的人撕扯著,那婦人穿著一件半舊的紫紅緞麵小襖,絲碉撒花裙,衣衫巳被扯得有些散開,裙邊兒的絲線已有世脫落,一頭黑發挽了個十字髻,上頭插著一根銀色已經發黑的簪子,麵上撲著厚重的脂粉,因哭泣,那極爲消瘦的臉顯得有些花哨,更襯的一雙眼睛大的出奇,卻正是幾乎已被慧安拋在記憶之外的孫心慈。
她如今哪裏還有半點當年的嬌美和可愛,瞧著倒似年僅雙華的婦人,瘦的皮包骨頭,顯得整個人都有些沈鬱,現下正不停地沖那幾個小廝哭喊著懇求著什麽。
顯然春兒也瞧見了她,靠近車窗道: “少奶奶,是孫心慈,可要奴婢去瞧瞧?”
新雅見慧安瞧著那邊出神,便跟著瞧了過去,知道慧安必是認識那哭喊著的女子,便停了話,自頓地四下瞧起街頭熱鬧來。
慧安令馬車停在一處巷口,春兒便快步而去了。半響春兒回來,卻是道: “少奶奶,聽聞孫心慈前些日子被馬公子送給了吏部左侍郎家的二公子當小妾,結果剛被接進府裏便就查出了身孕,這便被趕出了府,她回到馬府,卻被拒之門外,那馬少奶奶說她身子不幹淨了,誰知腹中是哪裏來的野種,竟是不讓進門,如今她正求著讓那些小廝帶個話想見府中老太太呢。”
慧安聞言揚眉,這才留意到離此處隔兩條巷子正是馬府所在。
那日在馬場上見馬鳴遠的妻子來試探自己,慧安便知孫心慈怕是要倒黴,卻不想那馬夫人竟是本事地令馬鳴遠將孫心慈送了人。馬鳴遠也是混賬,當年孫心慈剛過府倒也寵了兩日,如今竟是如此的無情。
若是孫心慈這孩子一早被查出卻還能母憑子貴,如今卻是…見那邊孫心慈還在哭求,慧安也無興趣再看熱鬧,正欲吩咐開車,身旁一直安靜呆著的新雅卻突然驚叫一聲, “可讓我逮到了!”
新雅說話間竟就要往車下跳,慧安一怔忙拉住她, “忽然急慌慌的你倒是要做何啊?”
新雅這才匆匆回頭,道: “我瞧見他進了那邊的花芳閣,這些日他一直躲著我,今兒我定要堵住他不可!”
她言罷便又欲往下跳,慧安自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聞言瞧了一眼路邊的八角兩層小樓,有些無奈的笑了下,道: “那花坊閣你去不得,你乖乖在這裏侯著,我叫我丫鬟進去幫你喚他出來可好?”
新雅聞言一愣,接著又瞧了一眼那花坊閣,道: “那裏是青樓?”
花坊閣倒不算青樓,隻是一間茶社罷了,可這茶社裏頭卻全是美娘子,男人們吃茶聊天之餘逗弄下美人卻也是有的,故而不算什麽正經之所,慧安自是不願新雅一個姑娘家莽撞地沖進去。
故而見新雅吃驚地瞪著眼睛,便道: “倒不算青樓,隻也不是你個姑娘家能去的,你聽話,在此等等。”
新雅聞言卻是不以爲然,道: “你那丫鬟一去,他一準兒又跑了,姐姐是不知道,他可精了,既不是青樓他進的,我便也進的!”
她言罷竟是不待慧安相勸,甩袖跳下車便匆匆地沖街那邊奔去了,她那幾個婢女顯然對她這種風風火火的性子極爲熟悉,也一陣風地跟了上去。
慧安見此有些頭皮發麻地靠著車壁揉了揉額頭,而那邊新雅已經直接沖了進去,也不顧茶樓中客人怪異的目光,問清楚錢若卿的去向便直沖那雅間而去。
雅間中錢若卿正摟著一個穿月白紗袍的女子吃著酒,門突然被撞開,便見新雅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裏,一雙眼睛晶亮亮地瞪得他,接著便笑了起來。
雅間中另外兩個公子見她闖進來,驚得忙去推身邊女子,慌亂不巳,錢若卿卻隻蹙了下眉,別開目光兀自喝了唇邊清酒,這才又瞧向已大步進了屋的新雅。
他身邊的女子自也感受到了兩人之間的不對勁,加之新雅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故而她一愣之下便欲站起來,倒是錢若卿將手臂一緊,把她整個鉗固在了懷中,瞥向新稚抿唇道: “這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回去吧。”
新雅見他那模樣倒也不介意,麵上依舊掛著笑意,竟是自行過去拉開一把椅子一屁股便坐了上去,接著便沖錢若卿揚眉道: “你送我,我便回去。”
言罷也不待錢若卿反應就去沖那兩位有些驚嚇過度僵坐著的公子擺手道: “這地方不錯,茶也蠻香的,煮茶姑娘也美,真真是好去處……”
她言罷似才發現那兩位公子還愣住,便又遭: “我是安樂郡主,兩位公子自管吃茶便是,莫要多禮。”
那兩位公子聞言才愣過神來,卻是紛紛起了身,沖錢若卿道: “咱們來日再敘,來日再敘……”
言罷卻是匆匆而逃,錢若卿隻點了下頭,瞧新雅一副賴在這裏的模樣,不覺有些無奈,推開懷中那姑娘,歎聲道: “你怎尋到這裏來了?”
新雅見他終究是叫那姑娘離開了,不覺笑容越發燦爛,卻道: “我和慧姐姐一起去鼎北王府,剛巧便瞧見你了,可見是緣分使然,若卿哥哥也莫躲著我了,躲也沒用呢。”
錢若卿聞言一口茶便噴了出來,瞪著新雅問道: “誰?你說你和誰一起?”
新雅見他這般倒是一愣,接著才道: “東亭侯夫人啊,這會子慧姐姐還在下頭等著呢。”
錢若卿聽聞慧安在下頭,隻覺一個頭兩個大,舒了口氣這才起了身,道: “走,走,走,我送你回府!”
言罷他已是大步出了門,新雅若有所思地瞧著他的背影,半響才揚了下眉跟著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街頭,錢若卿一眼便瞧見了關府的馬車,帶著新雅便走了過去。
慧安等的無趣,便又去關注孫心慈那邊的動靜,孫心慈終是沒能如願令那幾個小廝同情,自行哭著挽著包袱向街東而去。
慧安正令冬兒前去瞧瞧,留意下孫心慈去了那裏,轉眸便見錢若卿二人過來,她欲扶著冬兒的手下車,錢若卿卻是兩步趕上來攔住,見了禮,笑著道: “本該到府中探望的,奈何這兩日事情有些多,倒耽擱了,夫人身子可還好?”
自上次錢若卿送了那麽一副鐲子,後來甯王府中關元鶴鬧了那一場後,慧安便有意地躲著他,先前因南方馬場之故,錢若卿倒也到關府去過兩次,之後慧安便將馬場之事盡數托給了夏兒和春兒。錢若卿倒似也有所覺,兩人便再沒見過。
近來關府之事傳的沸沸揚揚,慧安中毒,累及腹中胎兒,懷恩大師親住關府爲她調理,這些錢若卿自是都知道,也著實擔心,可無奈每每隻能從別人口中探知一些她的消息。
如今在此碰上,他雖竭力克製,隻眸光中仍舊是透出了幾分關切和熱度來,慧安聞言忙做一笑,道: “勞靖北侯惦記了,已是大好了。”
錢若卿見她雖笑容依舊,但言辭客套,不覺心中一揪,早先她未嫁之時還能借著嬉笑之態喚上一聲安安,待她出閣,尤且忍不位表現出熟稔之態,如今卻是連這一點熟稔都不能了嗎錢若卿心中苦澀,張了張嘴終是沒再多說什麽,隻沖一旁瞧著他們的新雅道: “你到鼎北王府有事吧?這丫頭指定又是偷跑出府的,我送她回去了,夫人勿需理她!”
這事情,定國夫人病著,而慧安自己又懷著身孕,也就新雅這沒頭沒腦的會以爲慧安是去尋人作耍,故而錢若卿言罷就盯向新雅,道: “走吧。”
新雅既遇上了錢若卿,自沒有再追著慧安的道理,聞言跟了兩步卻又回頭沖慧安眨巴了兩下眼晴,這才一臉燦爛笑意跟著錢若卿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翌日,慧安剛起來,正欲和關元鶴一道去福德院請安,方嬤嬤卻匆匆奔進來,道: “爺,少奶奶,前院周管家來傳話,說是皇上身邊的全公公來了,說是聖駕如今已經出宮正往府上來呢,讓主子們趕緊準備著接駕!”
慧安聞言一愣,關元鶴已是撫著她的頭發,道: “想來是爲老爺辭官一事,你穿戴著,我先去祖母那裏瞧瞧。”
關白澤的辭宮折子遞上去,卻一直都留中未裁,如今賢康帝親來府上,一來是爲看望定國夫人,再來怕是關白澤辭宮一事要有個定論了。
慧安點頭,關元鶴已大步而去,待他回來時慧安已換上了誥命服,頭上戴著一頭珠釵,瞧的關元鶴蹙了下眉。見她麵上未曾化妝,這才點頭道: “一會子接了駕你便回來休息。”
慧安卻撲哧一笑,道: “哪裏就那般嬌弱了。”
關元鶴自行換上官服,這才和慧安一道住大門處接駕,兩人下了車二夫人等人已等在了門口,片刻便見皇帝儀仗鋪陳著遠遠而來,慧安隨著關元鶴一道跪下,過了半響賢康帝的龍攆才在府門停下,賢康帝下了車,一衆人叩首。
待賢康帝叫起,慧安才扶著冬兒的手起了身,還未站穩便聽一道威沈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東亭侯夫人身子可無礙了?”
慧安不想賢康帝上來竟就先問及自己,忙又欲跪下回話,賢康帝卻令全公公扶著了她,慧安這才福了福身,低眉順眼地回道: “臣婦安好,竟勞皇上記掛,臣婦萬死難安,拜謝皇上隆恩。”
賢康帝聞言點頭,又瞧向懷恩大師,道: “郡夫人腹中乃我大輝忠良之後,萬不容有失,聯便將她托付給大師了。”
懷恩大師雙掌合十,道: “老衲尊聖諭。’
二老爺這才上前,道: “皇上親臨探病,皇恩浩蕩,臣等惶恐,奈何母親和大哥臥病在床,不能前來迎接聖駕,萬望皇上恕罪。”
賢康帝笑著表示了兩句,龍攆才自正門而入,一路向福德院而去,待賢康帝看過定國夫人,便又由二老爺等人陪著移駕往祥瑞院而去,慧安等人這才散了。
祥瑞院中,賢康帝進了關白澤養病的屋,隻覺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而關白澤已由崔氏扶著在屋中跪拜,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衣,整中人似消瘦的一陣風便能吹走,頭發雖是梳理的整齊,卻瞬間白了大半,倒是令賢康帝瞧著一愣。
“臣未能迎接聖駕,心中惶恐,皇上恕罪。”
貿康帝忙上前親自扶起關白澤,又令崔氏將其扶到床上躺好,這才在床邊坐下,略顯動容的道: “愛卿爲我大輝受苦了。”
關白澤聞言竟是老淚縱橫,扭開頭劇咳了兩聲,這才道: “皇上言重了,臣不敢當啊……”
這些日子賢康帝沒少派太醫到關府來探病,太醫皆言關白澤鬱積在心,又受了風寒,身體驟然受損,沒兩日已是病體沈屙,賢康帝本還不大信,如今瞧見他竟似幾日見蒼老了數十歲,連額頭上都多出了兩道深深的皺紋,心中倒真有些淒然。
賢康帝聞言便握著關白澤的手,道: “愛卿爲國事歲歲操勞,如今家中更因國事而受此災難,聯心甚愧,說什麽都不爲過。愛卿隻管好生休養身子,朕等著愛卿重回朝堂,輔佐朕開疆辟土,治國安民。”
關白澤聽賢康帝這般說,當即便顫抖著艱難地在床上跪下,叩著頭老淚縱橫地道: “承蒙皇上看重,臣無以爲報,隻是臣老眼昏花,竟連善惡都分辨不清,被一個女子蒙蔽了這麽些年,害的妻離子散,臣無能。臣連齊家尚且不能做到,又談何輔佐皇上治理國家?臣實無顔麵對皇上,更無顔再重新站在金鑾殿上位列朝班,臣老邁,母親更是病重,如今隻求能在家中潛心悔過,彌補所犯過錯,還請皇上念在臣多年來辦事還算得力的份上,允臣辭宮致仕吧。”
當年是賢康帝親下密詔,令關白澤扶持淳王,如今關白澤言及辦事還算得力,便也是想提醒皇帝當年之事。
淳王不堪大用,爛泥扶不上牆,如今眼見已是不行,賢康帝自也知道關白澤所憂,加之他有心想用關元鶴,若關白澤還在朝,他總心有顧忌,如今情形如此,若還不允關白澤致仕,隻怕將來史書上也會指他寡恩,故而賢康審聞言瞧著關白澤,目光閃動了幾下,終是長歎一聲扶住他,道: “愛卿既如此說,朕便不再強求了,隻是愛卿不管回不回到朝廷,還都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好好養病啊。”
關白澤聞言忙再行大禮,已是淚水磅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