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珩的腳步頓住,定格在原地。
“對哦……”他斂起眼中的欣喜,側目看向晏初水。
而後者坦滂極了。
“摹本又如何?”晏初水淡笑,“眾所皆知,王羲之的《蘭亭序》真跡已隨唐太宗殉葬,留存至今的蘭亭八柱都是摹本,有諸遂良的摹本,也有歐賜詢的摹本,難道因為是摹本,就沒有藝衍價值了嗎?學書法的人,哪一個臨的不是馮承素的神龍本?”
老收藏家一時語塞,而晏初水的話,還沒說完。
“假如以摹本充當原作,那是故意作偽,而堂堂正正地臨摹,則完全不同。”他擲地有聲地繼續,“真正優秀的摹本,是對古典藝衍的傳承,更是對筆墨技法的發揚。”
“就算你們有頭有尾,那中間的部分呢?中軸三尺在呂先生手中,她怎麼可能臨摹得好!”朝倉上前一步,不甘示弱地提出質疑。
這一問,倒也提醒了呂珩。
如果沒記錯的話,在上一場複試中,晏初水並未提筆默畫,而那位晏太太更是連中軸都沒有見過。
她要怎麼畫?
質疑咄咄而來,晏初水卻麵不改色,甚至還有幾分內斂而不張揚的神采奕奕,“我在複試時見過中軸,所以畫上的內容是我告訴她的,呂先生若是有疑慮,不妨打開手中的原作做對比。”
呂珩不禁哂笑,既覺得不可能,又好奇晏初水的自信。
他難得有了勝負欲,親自拿過裝中軸的畫筒,親自將原作取出,又親自展開。
三尺殘卷置於摹本前方,除了裝裱不同外,畫上的內容如出一轍,無論是山石樹木,還是斑駁光影,都契合得宛如一張拷貝稿。
這就是晏初水的自信。
他自信自己對圖像的記憶力,更自信許眠的畫技,與其解釋分辯,不如直接對比,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看一眼來得幹脆。
方纔還心有不甘的兩個人,一秒噤聲。
“哈哈哈哈……”呂珩大笑,“厲害,真的厲害!”
一個過目不忘,一個心領神會,僅僅根據描述,就可以完美銜接出自己從未見過的中軸,這樣近乎於神的技藝,還有什麼可質疑的呢?
但是——
笑聲結束,呂珩忽然反問:“中軸在我手裏,我大可以等你們賣其餘六尺時一併買回,這樣我直接有原作,又何需摹本?”
他很清楚,墨韻是一家拍賣行,做的是買畫與賣畫的生意,隻有囤積居奇,而沒有囤積不出的道理。
呂珩這麼想完全是合理的。
可晏初水從來都不是一個合理的正常人。
“不會有那一天的。”他冷冷地射出一箭,“我與太太商量過,會將我們持有的六尺畫贈予博物館,所以你根本不會有機會得到餘下的部分。”
“那你拿到中軸……”呂珩皺眉。
“也是一樣的。”晏初水說,“不管我能不能拿到中軸,這張摹本都是你得到《暮春行旅圖》全畫的唯一機會。”
他堅決的、篤定的,沒有一餘一毫迴旋的餘地。
如同他鑒定時那樣,看中的、認定的,萬死不悔。
呂珩沉默了。
或者說,他是默認了,默認了晏初水的話,更默認了這張摹本的價值,也許若幹年後,這位畫家以及她的這張畫,都會給他一個難以想象的驚喜。
“你贏了。”
他看向晏初水,說出這三個字,爾後勾了勾手指,主持本場特拍的拍賣師當即落錘。
“咚!”
一錘定音。
“謝謝你的欣賞。”晏初水淺笑,大約是得償所願的好心情,他突然補了一句,“所以,我送你一條資訊。”
“什麼?”呂珩讓助理卷畫的同時挑起眉頭。
晏初水伸出一根食指,點了點一旁的浮世繪雕版,輕描淡寫地說:“那套雕版不是江戶時期流傳下來的絕版,而是一套複製品,而且仿得不算好,你幸虧沒選。”
“……”
呂珩定了定神,“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早說的話,他不是早就可以贏了嗎?
“這個嘛……”晏初水搖了搖頭,“第一,是因為我鑒定真偽很貴,第二,假如你沒眼光的話,我就不告訴你了,算是我的報複。”
“……”
呂珩想起了一句話,還是源流的老闆和他說的——
墨韻的晏初水,藝衍圈的火眼金睛,人類社會的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