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線順著魚鱗瓦披下來,在青石磚地上織出密密麻麻的針腳。天剛亮,又下了雨,到處都是朦朦的。別人家的翹簷上頂著灰白色的月影子,極黯淡的一個缺損的圓,仿佛再一眨眼就會散了。
戚隱在“篤篤”聲裏醒來,目光一掃,便看見雨點從破瓦外麵滴進來,打在木板地上,濕了一片。他坐起身來,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盆放在天漏底下,水便滴在了盆裏。他睡的是閣樓,前天刮大風,瓦片被吹跑了幾片,沒來得及補。他一邊窸窸窣窣地穿衣裳,一邊想等會兒吃早飯的時候跟小姨說一聲。他會自己補屋頂,隻要有材料。
順著梯子下樓,家裏人都還睡著,四處都很靜,隻聽見灰蒙蒙的院落裏澆著雨點兒,沙沙響。他進了廚房,砍柴、燒火、做早飯,這是他每天清晨必幹的活計。他是沒爺娘的人,寄人籬下,必須得有點兒自覺。
聽小姨說他是五歲那年沒了娘,有一天在河邊洗衣裳的時候被水鬼拖走的。五歲太小了,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小姨說他那個時候在邊上打水漂玩兒,他娘栽進水裏的時候他以為她是要鳧水,樂嗬嗬地要娘親給他捉魚吃。然而,他娘再也沒能浮上來。
他是他娘未婚先孕的孽生子,親爹據說是哪座仙山的劍仙,跟他娘來了一段露水情緣就禦劍回去修仙了。留下來唯一的東西是他腕上的琉璃十八子,每顆碧綠琉璃珠上都有深深淺淺的金色符紋,據說可以擋妖邪保平安。
仙人不拘小節,不娶他娘似乎也能得到理解。他從小就知道為他那個未曾謀麵的爹找借口,他猜測他爹正好要封印一個毀天滅地的妖魔,才沒能趕回來接他和他娘回仙山。他自己讓自己信以為真,揣著這個理由解釋為什麽他爹不來接他,向流鼻涕的小鄰居和一塊兒打手心挨板子的同窗炫耀他的琉璃十八子。他姨也抱著這樣的希望,期盼將來某一天他爹從天而降帶他走,順便為了報答他姨的養育之恩捎上他表哥,兩兄弟歡歡喜喜一同修仙。
隻不過他爹封印了十八年的妖魔,到現在依舊一個影兒都沒有。幾年前小姨托了個雲遊的老道向無方山捎信,也沒個回應。大家漸漸明白戚隱是個私孩兒,娘早死爹不要。
他姨對他的態度漸漸變了,從前和表哥一塊兒睡在有月洞窗的上房。現在他隻能睡在破了頂的閣樓。要不是怕鄰裏流言蜚語,隻怕他連蒙學都上不完。他姨留著他純粹是因為買仆役費錢,前年年初家裏買了個女使進門,為此心疼了老久,恨不得把那個女使掰成兩個人使喚。
戚隱沒什麽想頭,自從認清了他沒爹沒娘的現實,他就認認真真當起了他姨家的幫傭。他就是這樣一人兒,沒那個機緣修不成仙,也沒有那個腦子去考科舉,普普通通,一輩子望得到頭。
他燒旺了柴火,往藥吊子裏放阿膠熟地黃,又倒上水。這是他姨每天早晚都要喝的養顏湯,他姨年紀大了心卻不服老,家裏最讓她討厭的其實不是戚隱而是女使小圓。小圓進門的時候十三歲,瘦巴巴一個小丫頭,蔫巴得像路邊的野草,在家裏待了三年,竟出落成了唇紅齒白的大姑娘,潔白的頸項和圓潤的肩頭,走路的時候露出筍尖大的三寸金蓮,家裏男人見了她都兩眼放光,除了戚隱。
“起得這麽早?”門檻跨進一隻穿著牡丹紅的繡花鞋來,戚隱扭過頭,正瞧見小圓衝他笑。
戚隱撓了撓頭,說:“煎藥。姨最近起得早。”
藥吊子正在燒,咕咚咕咚地響。他踅身去拿蒸籠蒸饅頭,一低頭,正瞧見灶台上煤灰印出來的兩瓣屁股印兒。印子肥圓,看得出它的主人很是豐腴。不自覺瞄向邊上的小圓,她正揉著麵團,腕上戴著烏藤鐲子,緊緊地貼著肉,帕子都掖不進去。
許是察覺到戚隱的目光,小圓扭過頭來看他,眸子裏有揶揄的笑意。戚隱訕訕地收回目光,默不作聲地抹幹淨印子,把蒸籠放進灶裏。
“哎,我出汗了,頭髮黏在脖子上,你幫我撩一下。”小圓說。
戚隱望過去,一縷黑鴉鴉的發絲掉在她白膩的脖頸上,不知道怎的,戚隱莫名想起菜市場掛在肉架上的白豬肉。戚隱把一疊濕布放在她麵前,說:“你擦擦手,自己撩。”然後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