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頷首深吸了口氣,再抬眼時已換上笑顔:「去吧。」
「我就在這裏等你,若是找不到我,便去揚州……你隨時來,我隨時在。無論去多遠,記得要回家。」
朗許緊緊咬著牙,重重地朝她點頭。
蕭瑟的秋風在官道上凜冽的流淌,鸞鈴叮噹叮噹,向著遠方。
南飛的大雁在天際裏劃出一道深邃的弧度,蒼茫的天空下,馬匹和平頭車像是一串往前行的黑繩,在視綫中越來越細,越來越淺。
聞芊抱著琵琶坐在城頭上,前方萬裏無雲,她錚錚輕吟的琴聲在指尖淺唱,既不激昂,也不淒切,隻是平和婉轉,順著那漫山遍野起伏的波瀾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長路中飄蕩。
她在城墻上彈了一日,楊晉就在樹上靜靜聽了一日。
因爲背對著,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有沒有再流淚。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冷,連雪也降得比以往要早,寢宮之中不管加多少碳火,似乎都驅不散那冷冰冰的寒意。
承明皇帝年邁的身體早已不復當初,接連昏睡了三日,終於感覺到了大限將至。他在彌留之際叫來了太子,這個青年人有著與自己相似的眉眼,磨礪數年,仿佛隱約真有他年輕時的影子。
承明帝緊拽著他的手腕,艱難道:「高禎,凡功臣皆居功自傲,黨羽衆多,萬萬不可再用……朕已替你掃清前路,往後禍福枯榮,還需你自己細細斟酌……」
太子淚眼婆娑地點頭稱是,「兒臣明白。」
曹開陽或許到死也不會想到,皇帝會順水推舟的利用他和樓硯,冠冕堂皇的掃清障礙。
「至於楊漸……此人左右逢源,爲官雖步步爲營,但處事過於小心謹慎,長此以往於江山社稷有害而無一利。」他說道,「其子楊清……倒是個不世之材,假以時日必能助你……造就一番盛世。」
也許父母愛子之心亦無分帝王百姓,他花了那麽多的心思和時間,一生運籌帷幄,總算爲兒子鋪好了一條平坦的大道。
「高禎。」承明帝抓著他的手,不知爲何,這個雷厲風行、頂天立地多年的帝王,在臨終的最後一句遺言卻是,「要善待天下啊……」
承明二十五年的冬天,臘月初一,承明帝沈衍病逝於床榻之上,太子正式繼位,改年號爲洪熙。
一個漫長的時代落幕,新的時代便如朝陽冉冉升起。
新帝有著和先帝截然不同的治國方式與脾氣性格,他確實是個寬厚仁慈的君主,登基伊始,便大赦天下,將牢獄中那些上書進諫而被無辜遷怒的言官全數放了出來。
朝堂上,曾經貶官發配的人陸續召回,內閣重組,六部換人,腐朽的勢力在他大刀闊斧的整治下被連根拔起。
正月十五上元的當日,一道詔令從皇城傳入大江南北,但凡由於靖難受牽連的官員及家屬一律赦免無罪。
無數在邊疆服役戍守的人留著眼淚朝南叩拜。
糾纏了兩代人的恩恩怨怨到此塵埃落定。
洪熙元年的春季還沒來臨,城郊荒草覆雪,梢頭冰霜未消,一騎白馬從門內駛出,大紅的鬥篷在風中飛卷翻騰,鮮艶如雪,所行之處有冰雪濺起。
很快,身後的一匹黑騎緊隨而來,楊晉好容易追上她,偏偏聞芊就是不肯減速。
「誒——你什麽意思?」他看著馬背的包袱,拽著繮繩問道,「又要上哪兒去?」
聞芊不以爲意的揚眉,「回廣陵啊。」
「回廣陵作甚麽?」楊晉皺緊眉頭,「你不嫁我了?」
她別過臉故意道,「我和師弟師妹們說好了要回去的……反正成親這種事,又不著急。」
楊晉咬了咬牙:「誰說不著急的?你想過我嗎?」
「哎呀,您著急嗎?」聞芊誇張地轉頭瞧他,「我看指揮使您這些天在外頭喝得很高興呀,不到三更不回家的。」
原來她是爲的這個,知曉了原委楊晉忍不住就是想笑,「這個是我不對……才升職難免要對付些應酬,過一陣子就好了。」
「哦,應酬啊。」聞芊漫不經心地拖長了尾音,「那也是,您現在掌管錦衣衛衙門,風光無限呢,成日裏忙一點應該的。哪像賤妾我,每日無所事事,在家遭人嫌,在外討人厭,我看還不如回去跳舞算了……」
「哪裏討人嫌了,我不就喜歡嗎?」楊晉夾緊馬腹跟上她,笑道,「廣陵的歌樓有什麽好的,改明兒咱們盤個鋪麵,在京城修個最大的樂坊,好不好?」
聞芊抿著嘴把笑意壓在唇角,一副勉爲其難的樣子睇他,「真的?」
「真的。」
「那我還是要回去玩幾天。」
楊晉沒有異議:「好啊。」
聞芊瞥了他幾眼,有些意外:「……你怎麽還跟著?」
楊晉含笑說:「我跟你一起,順道去江浙巡視。」
她半是鄙夷半是取笑地斜他,「又借公事出去玩。」
「我可沒有……」楊晉趁機拉住她繮繩,「行了,你跑慢些,當心點路。」
兩匹馬幷駕而馳,沿著來時的路歸去。
或許會經過濟南和徐州,以及途中那幾間人來人往的驛站,也或許會尋一條不同的路綫,遇到更多不同的人和事。
楊老爺子沒了這群小輩打攪,不知過得自在不自在。
站在某條小橋邊上的酒肆老闆娘是不是早就出嫁了。
有些故人可能已不再如舊,但幸而,風景不會改變,與她一同看風景的人,還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