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麵巾的嗓音低沉渾厚:「我沒事。」他輕聲說完,抬眸時,一雙星目驟然聚滿殺意。
房簷上來歷不明的劍客悄然落地,斜裏揮出的青鋒寒光暗閃。
方才越過鐵絲的黑衣人頭目發覺不對,已勒馬掉了回來,楊晉忙扶聞芊站起,往前推了推,「你先走。」
她神情帶著些許的猶豫,然而對方卻沒給她考慮的機會,鋒芒刺來的須臾之間,黑衣人頭目一把拽住她胳膊,而楊晉拖著她往上舉,兩個人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背後的戾氣森然逼近,馬匹往前動的那一刻,楊晉迅速抽刀轉身,「砰」的,與之白刃相貼。
這回被甩在後麵的可就不是方才無關痛癢的黑衣人打手們了,聞芊咬著牙頻頻回顧,險些沒從那人肩頭翻出去。
「你放心,他沒那麽容易死。」對方不以爲意,「這點人都對付不了當什麽錦衣衛。」
聞芊無話可說地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轉到空無一人的街市上,忽然奇怪道:「要上哪兒去?」
「這個時候城門還沒開。」她提醒,「你到城下會驚動禦林軍的。」
「我知道。」
他果然沒打算出城,隻是徑直去了玉皇廟附近的小山坡,早已到了下半夜,人鬼神仙都在睡覺,漫山遍野靜悄悄的,他也不知從何處尋到一個破舊的小木屋,在廟外棄了馬,拉著聞芊跑進去。
門縫裏窺得矮坡的一角,茂密的樹林遮住視綫,眼見幷無尾巴跟上,他才飛快上好栓,還沒等鬆口氣,一回頭蒙麵的黑巾便被聞芊不客氣的摘了下來。
黑衣襯托出一張蒼白而無血色的臉,清俊的眉眼中布滿紅絲,然而看著她時,神色間卻帶著明顯的無奈。
聞芊不可思議:「樓硯,怎麽是你?」
他別過臉輕哼,就近在那張積灰的木桌前坐下,「當然是我。」
「楊晉你就認得出來,換做我,你倒是瞎得挺快。」
她沒把這夾槍帶棒的話放在心上,轉而繞到他對麵去,左思右想鬧不明白眼下的情況,「你……你爲何會來?你不是在宮裏嗎?」
「沒看見剛剛那群殺手?」樓硯抬起眼皮,「曹開陽要滅你的口,我若不來,等著明天給你收屍麽?」
身份突然泄露這件事就讓她夠糊塗的了,這會兒怎麽又變成曹開陽要滅自己的口?要滅不也是承明皇帝來滅嗎?
聞芊百思不解,索性拍桌子坐下了,語氣深沉,「我是方士後人的秘密,是誰告訴曹開陽的?」
畢竟打小一起長大,樓硯一瞧她那個眼神便已將其心事猜出了十之八/九,胸腔登時堵了一口難以抒發的鬱氣,開口時不由自主帶了點情緒。
「沒人告訴他,他自己查出來的——所以我才說,你不該來京城!」
他有一肚子的不被理解無法宣泄,偏偏隻能打碎牙和血吞:「曹開陽今夜準備作死造反,又忌憚那個老皇帝,怕他死不透。於是想讓我借獻金丹的機會把他毒死——
「這藥丸原本是殷方新配製的,你們此前也見過。承明連著服了一個月,其實再吃一段時日他自己便會暴病而亡,隻不過這死太監等不及。」
盡管知曉他們圖謀不軌,但現下聽他親口說出來,聞芊還是難以置信地搖頭:「你們膽子也太大了。」
樓硯說了一通話,脾氣已有所緩和,聞言發出一聲不屑地輕哼,「要麽粉身碎骨,要麽絕處逢生……膽大,那隻是你的想法而已。」
他笑過後收斂住表情,「曹開陽爲人鼠首兩端,一方麵擔心我目的已達,會過河拆橋,因此才抓了你來牽製我;可一方麵又怕激怒我破罐子破摔,故而不敢對你用強。其實就算我沒有二心,此事一了,他照樣會殺了我們。」
聞芊握拳在手,抵在唇上顰眉沉吟,「你和曹開陽,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樓硯難得停頓,講了那麽多口幹舌燥,本能的去提手邊的茶壺,拎到半空才意識到這破屋沒水。
他舌尖舔過嘴唇,聲音逐漸平靜:「大概是在兩年前。」
「陳尚書死後,曹開陽知道聖眷不會長久,便一心想抓個承明帝的把柄在手上。轉來轉去打起了建元帝的主意。」
聞芊輕嘲地哼道:「這還真是個『好主意』。」
「那會兒我剛找到雲霧山,在山底下徘徊的時候碰巧遇到了他的人。」樓硯深吸了口氣,「曹開陽一直以爲我是知道建元帝下落的,於是想盡辦法要同我合作。
「我覺得這的確是個接近皇帝的好機會,幹脆就順水推舟,答應他隻要事成,我就告訴他建元帝在什麽地方。」
兩年前,他居然從那麽早開始便有了今天的計劃。
聞芊不得不承認,樓硯在她的麵前實在是僞裝得太好,簡直找不到破綻,她忍不住陰惻惻的齜牙:
「你們倆『同舟共濟』『狼狽爲奸』得好好的,他爲什麽要變卦?總不會是分贓不均吧?」
樓硯倒不很在意她的譏諷,「因爲遼王家的『小皇孫』出世了。」
他緩緩道:「比起扶持建元帝繼位,他認爲幼主更好控製,也更合適。這人一旦改了目標,我對他而言就沒多大用處了,不僅如此,還有舊主復辟的危險,所以他絕對會殺了你,跟我。」
樓硯話音落下時,那些孤傲的寒風從滿是縫隙的木屋往裏鑽,似泣非泣地像是四麵楚歌。
他站在這裏,好像真是一個身負著國仇家恨的孤獨浪人,背上有沉甸甸的家族,前麵是一尺來寬的獨木小橋,後麵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而他能做的,就隻有背著厚重的包袱,低著頭在橋上義無反顧的行走。
有那麽一瞬,聞芊心裏萌生出前所未有的愧疚感。
她在想,自己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
在廣陵城穩定下來之後,找家找了幾年她就放棄了,依賴著師父和樂坊,每日沉迷於音律,彈琴、跳舞,照顧師弟師妹,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她曾以爲樓硯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樣的,便自以爲是的默認了很多事情。
她關心朗許,關心樂坊的上上下下,卻從沒認真關心過他。
「我……」
聞芊剛要開口,肆虐的北風倏忽停了,樓硯在這刻像是察覺了什麽,猛然抬起頭,一把將她拽開。
聽到「噌」的一聲輕響。
利箭破空而來,穿過門扉擦著她的鬢髮,直直釘在了身後的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