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未走完樓梯先回頭,瞧見了站在角落的少女,他表情有幾分訝異,利用從樓梯上來的時間,已將她打量完畢——
削肩、平胸、細腿,薄薄的嘴唇和眼皮,鉛筆般尖細的鼻尖,她穿著一件石榴紅裙子,長髮挽起露出淨直頸項,背對著雕花窗外透進的暮色,猶如一件祭紅瓷,驚慌地注視著他。
男人在距離她大約三步的地方停下,黃鸚有點不敢多探究他的麵容,從而將視線落於他小臂的紋身上,黑灰單針圖案複雜,她隻看清了天使與月亮。
在她以往的認知裏,有這樣大片大片的紋身就是混社會的人,和他那種四平八穩的氣質並不匹配。
「你在這做什麼?」他的聲音很低沉,意外的悅耳。
「我,我找我表,表哥……」
他疑惑的問,「你害怕?」
黃鸚急急搖頭,「不不是,我說話結結結巴。」
其實是小時候結巴,長大好了很多,一緊張就容易被打回原形。
他臉上開始藏著笑,「你叫什麼?」
黃鸚準備要道歉的,不該隨隨便便溜進人家的茶樓,可他這麼一問,她倒是有點愣了。錢丞曾警告過她,不是所有古惑仔都是你表哥……但你賣乖,總有用。
「黃,黃鸚。」
他明顯覺得很有意思,「黃黃鸚,還是黃鸚?」
「黃鸚!」
他總算笑出來了,引出眼角褶皺,皓齒如新月,「你叫黃鸚,卻是個結巴。」
他笑不帶嘲諷,單純認為這件事情好笑。
就在此時,聞聲從茶室裏走出的中年男人,也對出現在這裏的少女感到奇怪,審視了她一眼,就走向他。男人瞧上去比他要年長一些,卻恭敬稱呼他,「陳先生。」
最後一個音落下,黃鸚突然知道了他是誰,小皮鞋蹬著木地板,飛快地逃了。
他們目睹一抹紅紗消失於樓梯之下,跟著又聽見『咚』一聲悶響,似乎是人跌倒,因為伴隨著一聲女孩尖叫。
陳宗月朝樓梯望下,又笑了。
天邊霞光匆匆,短得就像一陣炊煙。
趁著入夜前走進弄堂裏,頭上搭了一根根竹竿,晾著男人的背心褲衩。
黃鸚回到家中,CD機裏正唱著孤單背影。姑媽嘴上罵表哥不學無術、不三不四,要是哪天進了提籃橋都不會去看他,卻還是被他影響,也開始聽起了港樂。
姑媽端著一盤蟹粉豆腐從廚房出來,瞧著她,「哪能你一個人回來?你表哥呢?」
黃鸚嘴裏咬著海蜇頭,一拍腦袋,忘記了自己是要把錢丞捉回家吃飯,因為今天是姑父的祭日。
幸好錢丞良心未泯,夜色正要漆黑,樓下鐵門一顫,緊跟著是他撩了門簾進屋,左手拎著燕雲樓打包回來的填鴨,右手往她眼前擱了一隻小藥瓶子,上麵寫著依馬打正紅花油。
「今天你去找我了?摔了?」
黃鸚犯愣的盯著藥油。
錢丞把風扇轉到最大一檔,脫了上衣使勁一抖,不知是他身上臭汗,還是抖出一陣汗臭,她一臉嫌棄地捏起鼻子。
不等她回答,他就去給姑父上香,對著遺照拜了拜,「您泉下吃香喝辣,阿媽、妹妹交我照顧。」
反正他年年回家就這一句,黃鸚繼續吃著炒麵,全然不動容。
姑媽已是懶得搭理他,一心想『闖江湖』的兒子,不顧她哭了整夜,行囊一甩,頭也不回。
一想起,黃鸚父親就是去了那裏,變得嗜賭如命,贏了一個客死他鄉的下場,姑媽不免嘆息,提起筷子給黃鸚添菜,「你嚐嚐今朝我做的醉蝦……」
習慣了錢丞在飯桌上追憶往昔,雖然講話一股子怪怪的腔調,也多虧他吹噓自己的光輝歲月,讓『陳宗月』三個字耳熟能詳。
陳宗月原是在澳門經營娛\/樂城的大富豪,名字響徹全港字頭,哪想到,他放著好好的大佬不當,跑到內地開間小茶樓。
錢丞至今記得,沿著南環一街的霓虹燈,那麼擁擠卻顯得個個獨行,走入金碧輝煌的娛\/樂城,是天堂還是地獄,且先不論,就牆上懸著四個大字,已砸得他胸腔翻湧起無法言說的澎湃——點時成金。
哪個四九仔沒有紅棍夢,拜關帝神像,一刀切開燒豬,橫行油尖旺。隻因太信奉陳宗月,才甘心跟他返鄉安居,歸於人間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