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恰克慕與塔庫“鷹”
1、邂逅
仿佛是骨骼深處遭到緊咬並用力搖晃一般,可怕的疼痛無邊無際地持續著。
(是鯊魚……鯊魚在咬我。)
惡夢中,恰克慕的左肩被鯊魚咬裂。尖銳的牙齒深深陷進肩膀,每當鯊魚擺動下顎,宛如全身遭撕裂的劇痛就會流竄。
(誰來救救我……)
不久,就在被鯊魚咬住的情況下開始遭到火烤,整個身體熱得幾乎要融化……
男人們努力壓住頭靠著枕頭、背往後仰的恰克慕。一名男人把布塞入恰克慕的嘴裏,以免他咬到舌頭。
“……這應該不是過巴(破傷風)吧?”
這個聲音突然清楚地傳入耳中,恰克慕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快要死了。耳邊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不是過巴,是高燒的影響。不過,燒得這麼厲害,可能會有危險。”
戚覺到有隻大手碰觸到額頭,恰克慕微微睜開眼睛。冰涼的手讓人戚覺很舒服。
“希望快點退燒……”
(發燒?才不是發燒,是火。我正遭到火烤呀。)
哈克慕用混亂的腦袋想著,被吸入了混濁的黑暗之中。
在惡夢中待了多久了呢?
哈克慕忽然睜開雙眼。微弱的風撫過滿是汗水的臉。
一片寂靜。隻聽見木板被擠壓得嘎嘎作響,以及拍打著船帆的風聲。身體有種好像先被舉起,然後下沉的感覺……現在似乎是黃昏。傍晚的陽光伴著海風從船窗照入微暗的房間內。
一時之間,恰克慕迷糊地望著以繩子工藝品裝飾的陌生木板牆。為什麼自己會在這種地方,他毫無頭緒。
左肩隱隱作痛——感覺到這疼痛的瞬間,好幾件事情在心裏慢慢浮現。
(我被魚叉刺中了……然後,不曉得怎麼樣了……)
這裏是那艘漁船的內部嗎——應該不是,那艘漁船沒有這麼大。
緩緩轉過頭,看見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端坐在房間角落。
恰克慕因為嚇了一跳而全身僵硬。
淺淺的紅色夕陽讓男人的身體隻浮現出一半。臉雖然沉在影子裏,但直直凝視著恰克慕的銳利雙眼看起來卻正在發光。
是個有著武人氣息的男人。看起來像悠果人,可是穿著的衣服並不是悠果的風格。
海浪緩緩抬起船隻。落日的光亮使男人的長相一瞬問浮現了出來,黑發加上黑眼,一張某些地方讓人聯想到刀劍的臉。
“您醒了嗎?”
規規矩矩的悠果話敬語——但是,有哪裏不對勁。恰克慕皺起眉頭,望著男人。
“……你,是什麼人?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男人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我名叫阿拉由坦·修烏寇,這裏是桑可爾商船的船艙。
與其說是商船,不如說更像是海盜船,不過我無意危害您,請您放心……恰克慕殿下。”
恰克慕驚訝得瞪大雙眼。
身分曝光了!讓人難受的痛苦在胸口流竄。
彷佛逐漸散開的霧一般,思考能力慢慢地恢複正常。桑可爾的海盜船。在那之後,自己被海盜船抓住了嗎?即使如此,為何身分會……
恰克慕望著自稱為修烏寇的男人。對方毫無畏懼,直直地盯著恰克慕的眼睛。身為悠果人,且知道恰克慕是太子卻還敢這麼做。
“你是什麼人?雖然很像是悠果人……可是你不是悠果人吧?”
男人的臉上突然浮現微笑。
“就某種意義來說,您說的一點都沒錯,因為現在的我是達路休的多魯阿恩(三百人部隊的隊長)。”
恰克慕倒抽了一口氣。
達路休軍的士兵。
血氣霎時消退,後腦又冷又麻——這是多麼讓人震驚的事。沒想到,竟然落入了達路休軍的手中……
許許多多的事一口氣在腦海中奔馳。不久,在寂靜冷透的心中,隻清楚地浮現出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恰克慕用抹除表情的眼睛,看著自稱為修烏寇的男人。
“……塔喀爾和歐爾呢?他們平安無事嗎?”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
“他們很好。將殿下您搬移到這艘船之後,我先把他們交給駐紮在一座叫做亞糾的島嶼上的桑可爾士兵了。
桑可爾士兵應該不會殺了他們吧。因為王室直接發出命令,要他們好好善待新悠果的人質。”
想起薩爾娜公主的密函,恰克慕漸漸冷靜下來。
隻要他們平安無事,那就夠了。
看見恰克慕的嘴角浮現淺淺的笑意,男人皺起眉頭。
依然有某些地方殘存著青澀的少年雙眼,浮現出既非悲傷也非死心的不可思議神色——那雙眼睛直盯著男人,突然映照出強烈的光芒。
男人感覺到後頸起了雞皮疙瘩。
(……不妙!)
整個人彈起來之後,男人衝到恰克慕身邊,按壓住恰克慕下顎的關節。企圖咬舌的牙齒在千鈞一發之際遭到壓製,恰克慕發出呻吟。
恰克慕的右手從男人手臂下方穿過,想要扳開壓住他下顎的手。用盡渾身力氣扭轉身體,差點就要扳開男人的手了。再一下子……這麼想著的瞬間,男人忽然主動拿開手,用右手掌狠狠拍打恰克慕的耳朵。
鼓膜幾乎破裂的劇痛流竄,轉眼間,恰克慕已經意識模糊。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巴被撬開,有硬物塞了進來。雖然想搖頭,可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壓製著,使他動彈不得。血腥與金屬的味道在口中擴散開來。
把插在腰帶上的短刀連同刀鞘一起拔出,一邊塞入恰克慕的口中用力壓製,男人一邊大聲呼喊:
“索朵庫,你快過來!快點!”
腳步聲馬上響起,年長的男人衝了過來。
“快讓他安靜!”
名叫索朵庫的年長男人什麼也沒問,便從別在腰帶上的袋子拿出一個小壺,讓壺裏的液體滲濕布塊。
年長男人一把布湊近恰克慕的鼻子,恰克慕的身體立刻像斷線般地失去力量。
額頭滿是汗珠的男人,從全身無力昏迷過去的少年嘴裏拿出短刀。
年長的男人低聲道: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大大地歎了一口氣,男人站起來,雙手在褲裙上抹了抹。
“他想咬舌。”
“什麼?”
男人似乎是在調整呼吸,深深吸氣。
“一領悟到自己落入達路休的手中,在確認家臣安全後,他就想尋死。”
男人露出複雜的表情,低頭看著滿身大汗失去意識的少年。
由於藥物造成昏睡,恰克慕醒來的時候已過了午夜。
嘴裏塞滿了布。堵嘴的布條造成了呼吸困難,累積的唾液讓人很不舒服。雖然想解開布條,但手腕被綁住,手根本沒辦法移動。
一麵呻吟,一麵想要摩擦枕頭好讓布條脫落的時候,有一個人的手按住了他的額頭。
“殿下,很抱歉。隻要您肯發誓不再咬舌,我就把這些讓您不快的東西拿開。”
背著燈火的臉蒙著陰影,但聲音的確是那個叫做修烏寇的達路休士兵的聲音。
恰克慕以含有劇烈憤怒的雙眼狠狠瞪著男人。
“您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在您急著下結論之前,可不可以請您稍微聽我說幾句話呢?”
口氣很沉穩。從男人按著恰克慕額頭的手上,飄來了海風與秋烏魯(煙香木,也就是磨成粉後可以點火吸人煙霧來享受的香木)的味道。
恰克慕慢慢放鬆身體——求死的方法他多的是,但堵嘴布條這一點他無法忍受。他抬眼看著男人,點了點頭,男人立刻摸了摸他的頭,迅速替他拿掉堵嘴布條,也解開了綁住手腕的繩子。
隨即,呼吸變得順暢起來。恰克慕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男人壓低聲音說:
“殿下您會選擇一死,應該是因為您認定自己已經成為達路休帝國的人質了吧。可是,其實情況有一點不同。”
恰克慕沉默地看著男人。男人露出微笑。
“殿下您從無風的宮殿飛到天空,現在掉進了順風之中。如果您繼續維持原樣落在宮中,我就會將無法得到的東西獻給殿下。”
恰克慕皺起眉頭。不知道為什麼,男人說話的方式讓人光火。
“……你不必加多餘的潤飾,不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講話。”
男人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我很抱歉。那麼,我就隻說重點吧。”
這麼一說完,男人立刻爽快地說出意料之外的事。
“我之所以綁架殿下,是為了要讓殿下登上新悠果王國的帝位。”
恰克慕在男人的視線底下,停下了動作。
漫長的沉默流逝而去。
眼見恰克慕臉上沒了血色,男人繼續說道:
“您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這麼想也是很正常的……”
彷佛是要打斷這番話,恰克慕不屑地說:
“我沒有要靠任何人的力量當上皇帝的意思!”
聲音充滿了宛如鞭子在空中揮動般的激烈憤怒。
在恰克慕因為憤怒而蒼白的臉上,唯有雙眼,散發出清冽的光芒。
男人沉默地凝視著恰克慕的眼睛,過了一會兒,迅速張開膝蓋,雙手觸地,低頭行禮。
“非常抱歉。”
低著頭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男人抬起了臉。
“可是,我們期望殿下成為新悠果王國皇帝,當中蘊含著很深的意義。請您暫時聽聽我接下來說的幾句話。
首先是……殿下,您對達路休帝國這個國家,有多麼了解呢?”
恰克慕沒有回答。男人也不介意,繼續說道:
“我身為人稱塔庫‘鷹’的密探,這幾年都在調查新悠果王國的國力。殿下,您知道嗎?新悠果王國的總兵力隻有區區三萬,而達路休帝國為了攻打新悠果王國,能夠派出來的兵力則有二十萬。現在跟桑可爾的戰爭結束,平安存活下來的戰鬥船艦數量超過了一千艘。”
盡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恰克慕感覺到胃部一帶僵硬難受。
一千艘戰鬥船艦……新悠果的軍船,即使把商船加入軍船湊數,大概也隻能勉強湊到一百艘。倘若這個男人所言不假,那麼新悠果王國的海軍,就像是巨人呼一口氣就會被吹得老遠的灰塵一樣的東西。
桑可爾的歐爾藍司令官對外祖父所說的話,逐漸在耳邊浮現。
——您曾經親眼見過達路休軍的艦隊嗎?那揚著可憎黑色船帆的大艦隊。彷佛……就像是黑雲從水平線湧現役逼近一般。不管有幾艘沉入海中,戰艦還是一艘接一艘不停出現——毫無窮盡。
恰克慕閉上眼睛。他不想被眼前這個男人逼著了解到,這有如變成沙一般逐漸崩落的絕望。
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殿下,您有何看法?在您聽過這難以動搖的事實之後。”
恰克慕的眼眸深處,浮現出陷入一片火海的京城的虛幻影像。
他死命忍受著要被這種幻覺吞噬進去的恐懼。
他討厭因為男人的話語而動搖內心。這個男人,為什麼要讓他如此絕望——有何目的?
以微帶沙啞的聲音,男人說道:
“您能夠想像,在國家滅亡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嗎?
敗戰之後還是敗戰,敵人逐漸逼近京城的腳步聲。我記得一清二楚,把夜空底層染成紅黑色的火焰,沒有守護者的京城大門外麵,排好隊伍的達路休軍,擊響聲音宛如海濤的戰鼓……”
恰克慕睜開眼睛,看著男人。
表情雖然平靜,但男人的臉上微微浮現出汗珠。
“這幅景色,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會夢見——因為,我是遭到達路休滅國的悠果王國的國民。”
悠果王國……
恰克慕再次凝視修烏寇。
原來如此。這個男人不是新悠果王國的人,而是南方大陸的悠果王國的人……總覺得這男人的說話方式聽起來很陌生,是這個緣故。
恰克慕有種鎖住的盒蓋彷佛稍微開啟了一點,然後有風吹進來的不可思議的戚覺。
被達路休帝國滅國的時候,這男人應該還隻是個孩子——有過這種切身經驗的人,為什麼會變成敵軍的士兵呢?
男人撫了撫嘴角,一時之間沉默不語,但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不再沙啞。
“我的祖國,在與達路休帝國打仗的時候出現了很多犧牲者,盡管如此京城卻沒有被燒掉,悠果人的生活方式好不容易保存了下來。”
以平靜的口吻,男人說道:
“恰克慕殿下,關於達路休帝國的統治,我非常了解。
我之所以說希望殿下成為皇帝的原因……是因為這大概是能夠讓與我們擁有相同祖先的新悠果王國免於戰火的唯一方法。”
這次,這番話深深打動了恰克慕的內心深處。
恰克慕緊緊握住拳頭。盡管左手還不能施力,尖銳的痛楚在傷口流竄,但他內心動搖到甚至連這一點都無暇顧及。
修格教導過他,和敵人麵對麵的時候,千萬不可以主動說話,要在不顯露自己內心的情況下讓對方說話。然而,現在恰克慕卻非得主動發問不可。
“……這話是,什麼意思?”
男人浮現微笑。
“就算我不說,殿下應該也能明白吧。我已經……有一點太多話了。
今天晚上就請您先休息,明天,我們再在陽光底下好好對話吧。”
男人一起身,手就伸入船艙角落的板牆裏麵,拿出一個小水壺。“唧”的一聲拔掉塞於,拿著小水壺走回來。
“不好意思。”
單膝跪在恰克慕身邊,男人抱起恰克慕。然後,把小水壺拿在手上。
“這是泡了治療您身體的藥草的水。隻喝一口也可以,請您喝下去。”
恰克慕猶豫了一下子,還是因為口渴難耐,終於把嘴湊近水壺。厚實水壺的周圍冰冰冷冷的,藥水喝進依然發燙的口中十分舒服。
雖有藥草獨特的氣味,但喝起來幾乎沒有味道。恰克慕咕嚕咕嚕喝著,抹抹嘴,把水壺還給男人。
“您需要上廁所嗎?”
大概是流了很多汗的關係,感覺不需要上廁所。恰克慕搖搖頭。
點頭之後,男人起身。
“那麼,我向您道聲晚安。如果有什麼事,我就在隔壁的船艙,您隻要敲敲牆壁我就會過來。”
男人吹熄蠟燭,走出船艙。
一個人獨處後,船行進的嘎吱聲和海浪的低吟聲開始在全身回蕩。
感覺很累。一閉上陣陣作痛的雙眼,恰克慕立刻陷入睡眠之中。
※
一邊靠著船舷,抬頭仰望宛若從天上灑落的星空,修烏寇一邊吸著秋魯。用力一吸,小小的火光在黑暗中發亮,然後馬上又暗了下去。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身邊並排了個矮小的人影。長年和修烏寇一起從事密探工作的這個年長男人是一名咒術師。
男人名叫葉多諾伊。索朵庫,他的哥哥拉斯古是曾經潛入桑可爾王國的咒術師,是個差點就能推翻桑可爾王室的男人。
“據說天氣繼續維持現狀的話,大概三天就可以抵達阿向港了。洛多應該在阿向吧。要派老鷹送信給我哥哥嗎?”
修烏寇沉默了一會兒,不久,緩緩看向索朵庫。
“我還不想讓拉斯古知道。”
索朵庫臉色一沉,偷窺似地抬頭看著修烏寇。
“……你不想把功勞分給我哥哥嗎?”
即使是兄弟,但由於對拉斯古絲毫沒有深厚的感情,不分功勞給哥哥一事他並沒有不滿。但是,拉斯古是個精明能幹的咒術師,萬一與其為敵,可會是個難纏的對手。
而且,之所以能抓到恰克慕太子,就是出於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藏在桑可爾王國擔任密探的拉斯古的建議。如果他沒有關注到薩爾娜公主和恰克慕太子的關係,應該就無法像這樣搶先設下圈套了吧。
索朵庫雖然婉轉暗示此事,但修烏寇毫無所動,吐了一口煙在空中。
“我會分功勞給他的。隻是,我想要多一點時間信。”
索朵庫小心王讓正在值班的桑可爾年輕人聽見,壓低聲音,小聲地說:
“就算太子殿下看見大餌,還是不會吃嗎?”
“不是的,他已經上鉤了。不過呀……那位太子可是個比我們原先預期的還要困難許多的獵物。”
低下頭,修烏寇看著衝刷著船舷的黑色海浪。
“所以,我想要多一點時間。”
索朵庫一時之間不發一語,但不久後聳了聳肩。
“算了,也好啦。行事謹慎並不是壞事。”
說完便轉過身,往船艙的方向走去。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什麼的修烏寇說道:
“索朵庫,你不要太常露麵。他應該認得拉斯古的長相吧?你呀,跟拉斯古還滿像的。我不希望讓他產生麻煩的成見。”
沒有回頭,索朵庫揮手表示了解,然後沿著狹窄的階梯走下去。
索朵庫走下船艙後,修烏寇眺望了夜空一會兒。內心之中,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思緒正在沉澱。在長了厚厚劍繭的手掌上撚熄秋魯,將剩下的部分收進懷中的袋子後,修烏寇開始在甲板走動。
經過單手緊握船舵的值班年輕人身邊,年輕人像是要驅趕睡意一般地對他說道:
“……老大,您終於要休息了嗎?”
“是呀。你不是都快睡著了嗎?喝酒也要適可而止喔。”
年輕人張著大嘴,笑了。
“別說笑話了啦。如果隻喝區區一小壺酒就醉了,那花小錢搞定就好啦。”
還帶著稚氣的臉上,年輕人竭盡全力要裝出大人的表情。
“那個小鬼應該是新悠果的貴族少爺吧?好好喔,老大。要是順利拿到贖金,你就變成有錢人了。”
修烏寇苦笑。
“我不是也繳給你們很多錢了嗎?多到讓人可以娶三個老婆了。”
年輕人再次哈哈大笑。
“我不要三個那麼多啦。老大,你不知道嗎?桑可爾的女人就是金錢呀!”
修烏寇的笑變深了。
“可是,就算你們不幹活,她們也會奸奸養活你們,不是嗎?”
“是沒錯啦。不過老大這樣好好喔,不必要女人養,可以暫時遊玩過日子。像貴族小鬼這麼好的獵物,可是很難弄到手的。”
抓住年輕人的肩膀晃了晃,修烏寇下到船艙去。
他實在羨慕桑可爾年輕人的無憂無慮。即使遭到達路休帝國征服,沒辦法繼續祖先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海盜工作,這種海盜氣質應該還是不會改變吧。
國家滅亡,變成孤兒,在工商業區死命活著的孩提時代的記憶突然撫過心頭。
戰爭之時,人民被迫過著痛苦而悲慘的日子。但是,人不管在怎樣惡劣的處境中,都能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活下去,一心一意繼續日常的生活定下去。
恰克慕太子沒有血色的臉在眼前浮現。
晚風溫溫熱熱的,即使如此,打開船窗後,有如小小櫥櫃般悶著白天熱氣的船艙,還是慢慢變涼了。
修烏寇脫下衣服丟在一旁,赤裸著上半身躺了下去。雖然疲累,睡眠卻怎麼也不願到訪。
2、擦拭身體
恰克慕一天的大半時光都是以睡覺度過的。
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其他時候都是躺著,持續昏睡。然後,大概過了兩天,恰克慕因為覺得肚子餓而醒了過來。
應該是身體為了要取回因高燒而失去的力量吧。空腹的感覺簡直難以忍受,使得恰克慕把早餐端來的香料濃烈的燉肉全部吃光,由於船運時間太久而開始乾癟的酸甜究撒果也吃掉了整整一個。
明明還是清晨,太陽卻使甲板熱得幾乎要發出燒焦的味道。
恰克慕抹了抹額頭浮出來的汗。雖然食物一進到肚子內身體就舒服很多,讓人不由得心想吃東西原來如此重要,但相對的,汗水也一口氣冒了出來。
想要擦拭身體,不過不想和這艘船上的人說話。恰克慕隻是背靠在牆上動也不動,等待偶爾如心血來潮般從小小的窗戶吹進來的風。
背一貼上去,牆壁就傳來了各式各樣的聲音。把耳朵湊上去的話,有時候也可以聽見正在講著些什麼的人聲。
因為天熱,這船艙的門也大開著,看得見通往甲板的階梯。
突然,傳來有人走下階梯的腳步聲,修烏寇出現在船艙的入口處,手上拿著像是盆子的東西,胳臂上掛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新汗衫。
修烏寇把盆子放在恰克慕麵前後端坐。
“我想這麼熱您一定很不舒服,所以讓我替您擦拭身體吧。”
恰克慕全身僵硬。
“……你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會打理,請你留下盆子、布和替換的衣服就好。”
“我明白了。”
看著修烏寇把盆子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恰克慕開始脫去因汗水而貼在身上的衣服。雖然扭著身體想要把右手從袖子裏抽出來,但光是把衣服脫離沒受傷的胳臂,就頻頻碰到傷口。
安靜看著這一切的修烏寇,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幫忙不讓衣服碰觸到傷口。
“別碰我!”
恰克慕吃驚得身體往後退,大吼一聲,音量大到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咬著牙忍受傷口的疼痛,直到突然攫住自己的憤怒浪潮逐漸退去,恰克慕低著頭什麼也沒說。好不容易,心情終於稍微平靜了一點,恰克慕才低聲說道:
“……完畢以後,我會叫你。”
修烏寇望著恰克慕好一會兒,但還是鞠躬道歉。
“抱歉打擾您了。”
就在修烏寇起身打算離開船艙之際,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布夠用嗎?為了慎重起見,我多拿了一塊過來。”
聽聲音是個少女。恰克慕看見修烏寇抓住想要偷看船艙的少女的手臂。
“我應該說過不準進來這裏。”
口吻雖然壓抑,卻蘊藏著讓人不由得想要身體一縮的怒氣。
一時之間少女陷入沉默。不過,馬上就甩動被修烏寇抓住的手臂。
“你是有跟夥伴們說千萬不能進來這裏沒錯。可是,這是我的船呀。這艘船內的任何地方,隻要我想去就都可以去。”
口齒清晰的桑可爾語。
“你要是不滿,大可以下船。跟那邊那個悠果的貴族少爺一起在下一個港口下船。因為是我不守約,所以不會跟你收錢。”
修烏寇暫時沒有說話,不久後一臉籠罩陰霾的表情,回頭看恰克慕。
“……她是這艘船的船長。”
太子除了麵對特定人士之外,不能直接見人。話雖如此,要是拿塊薄布蓋著臉跟少女見麵,假裝恰克慕是悠果貴族的謊話很有可能會被少女識破。
看著修烏寇躊躇的表情,恰克慕反而越來越想瞧瞧讓這男人如此頭痛的少女長什麼樣子。
“讓她進來無妨。”
修烏寇的眼中浮現些許像是詫異的神色。思考了一下子,不久後修烏寇點了點頭,回頭看著少女:
“我尊重你的權限。可是,請你也要尊重我的權限。”
少女回答這句話的聲音,跟剛才截然不同,非常冷靜。
“我知道了。隻要跟這艘船相關的權限沒有遭到破壞,我也不會妨礙你的工作。”
修烏寇挪動身體讓出路給少女,又補上一句:
“對方身分地位極高,拜托你不要做出失禮的事。”
少女微微挑眉,露出頗有興趣的表情仰望修烏寇,然後恢複正經的樣子,再次麵向恰克慕。
少女的個子比根據聲音判斷出來的還要嬌小,年紀大約是十五、六歲吧,一臉非常倔強的模樣。
“幸會。我叫賽娜,是這艘船的滋亞拉·卡希納‘船之魂’。”
結結巴巴的悠果語。
“滋亞拉·卡希納‘船之魂’?”
恰克慕一反問,少女馬上聳了聳肩,用簡單的辭彙回答:
“就是船的首領。”
恰克慕靜靜點頭。當然他毫無自報名字的意願。
站在船艙門口看著兩人一來一往,修烏寇的臉上浮現出興味盎然的表情。
名叫賽娜的少女仿佛是在口叩頭論足一般地望著恰克慕,恰克慕則直接麵對了這種毫不客氣的視線。
似乎是從恰克慕的臉上看到什麼,賽娜的臉上突然浮現笑容。
“你的傷那樣想要擦拭身體,應該很辛苦吧。要不要我幫你?”
恰克慕搖頭。
“我不需要幫忙。”
賽娜無視這個回答,在恰克慕的身邊跪下,迅速拿起布。
“至少讓我幫你擰乾。”
確實,單手沒辦法擰布。賽娜把布浸濕,用力擰乾後遞過來,恰克慕順從地接了下來。
“謝謝你。”
恰克慕開始擦拭身體。冰冷的布一擦去汗水,便能戚受到風替肌膚帶來的清涼,讓人舒服得難以言喻。賽娜沒有多說什麼,洗了洗布又擰乾,然後交給恰克慕。一時之間,隻有洗布擰布的聲音和船隻行進的嘎吱聲在安靜的船艙中回蕩。
站在門口望著兩個人,修烏寇的眉宇間輕輕籠上了陰霾。
恰克慕得心應手的表現讓他戚到不可思議。雖然因為小心避免碰觸傷口而放慢動作,但對平常應當是由侍童擦拭身體的太子而言,恰克慕打理自己身體周遭的動作實在太過幹淨俐落了。
察覺到修烏寇的表情,恰克慕挑起眉毛。
“你在不滿什麼?”
“沒有。用鹽水擦身體應該不舒服吧?明天進入港口就可以裝淡水了,到時候您就有新鮮的水可用了。”
恰克慕的嘴角浮現笑容,卻什麼也沒說。
擦拭身體完畢,邊請賽娜幫一點忙,邊把吸滿汗水的衣服換成新的之後,恰克慕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起來。
賽娜手法漂亮地收好衣服和布,拿著盆於起身,走過修烏寇身邊出了船艙。
留下來的修烏寇對恰克慕說道:
“非常抱歉,船停泊在港口的時候,要請您待在船艙內。離開港口後,您可以在船內自由走動。因為天氣這麼熱,在抵達南方大陸之前,就隻有在大海上一直前進、漫長又漫長的航行。不過……您要是跳海,那我可就頭大了。”
麵對沉默地抬頭望著自己的恰克慕,修烏寇挑了挑眉毛。
“我想殿下應該已經知道了,我並沒有對這艘船的桑可爾海盜揭露您的身分。他們認為您是新悠果王國的貴族,這件事還請您諒解。”
對著正要走出去的修烏寇的背影,恰克慕出聲說道: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這艘船的?”
修烏寇緩緩回頭。背靠著入口的柱子,看著恰克慕。
“兩個月前。”
恰克慕的雙眼稍微睜大了些。
兩個月前,還早過恰克慕因對父親舉止無禮而被逐出宮中的時間。在那個時間,為什麼這個叫做修烏寇的男人會雇用桑可爾的海盜船呢?要怎麼做才能夠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逮到恰克慕乘坐的漁船?
背對著白色晨光,修烏寇沒入陰影的眼角似乎浮現了笑意。
“我可是塔庫‘鷹’。在不讓密使發覺的情況下趁隙偷定密函,再把密函放回密探的懷裏,也是我的工作項目之一。”
隻說了這些話後,修烏寇便定了出去。
恰克慕感覺背上冷汗直流。
趁隙偷走密函。也就是說,這個男人看過了薩爾娜公主的信嗎?光靠這樣,居然就知道可以設下這種陷阱。這個男人下的賭注是多麼的驚人呀。
(但是,我卻直接落入了那個陷阱。)
恰克慕用沒有血色的手指擦了擦嘴角。
(如果我沒被父皇趕出來,這男人的賭注不就全部血本無歸了?)
即使如此,恰克慕被送到外祖父身邊後沒多久,事情就照著男人的預期發展了。不,說不定甚至連恰克慕和父親決裂,都是這個男人認為極有可能會發生的。
男人說他暗中調查了新悠果王國長達好幾年。要是把傳聞都彙集起來,應該就可以得知皇帝討厭恰克慕;還有新悠果王國內支持恰克慕的外祖父一派,和成為第二皇子後盾的陸軍大將軍一派互相對立的情況。
心跳越來越快。
明明以為隻是在國內發生的秘密對立,沒想到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傳得那麼遠,連達路休王國都知道了。
也許,達路休王國早已深深滲透進了新悠果王國……
恰克慕戚覺到皮膚緊縮般的恐懼。
(修格……)
現在,要是修格在這裏陪他就好了。
恰克慕的手指輕撫小心翼翼地插在腰帶的阿爾撒姆“天道護身符”。
他很憂慮。靠自己一個人,能度過這麼艱困的處境嗎?
靠著牆壁,船隻行進的摩擦聲回蕩到了後腦杓。恰克慕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被入口照射進來的光剪成白色的地板。
不曉得晉怎麼樣了。遭到漁網蓋住以後,變成怎樣了呢……希望他能平安活著。一想到晉可能已經被殺,恰克慕就全身發抖。晉為了讓他逃走,拚命戰鬥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恰克慕的眼底。
仔細一想,自己總是在靠別人保護。
外祖父溫和的視線在心中浮現,穩重的聲音傳了過來。
——請您要活下去,想盡辦法活下去。
恰克慕閉上雙眼。
形形色色的人賭上自己的性命,保護了他。靠著那些人的雙手抱起他,支持他,他才能夠一路活到現在。
保護過他,支持過他的大人們的臉,一張又一張浮現出來,每張臉居然都很巨大。跟他們相比,自己依然隻是個孩子,應該沒辦法像他們那般行動。
恰克慕緊咬顫抖的嘴唇。
小小的船窗外,看得見大海。
最簡單的行動,就是跳入那片大海吧!死了,壓在這個身體上那沉重到極點的責任就會消失不見。
呼吸淺促,恰克慕壓抑住啜泣的聲音。
明明是受到這麼多人保護,這麼多人拯救的生命,卻想要放棄一切以求解脫的自己,真是太沒出息了。
3、異鄉的星空
船一入港,隔著薄薄的牆板就能聽見嘈雜的聲音。
恰克慕在有些昏暗的船艙中,聽著外麵許許多多的人吵鬧的聲響。
窗戶和入口都關了起來,又悶又熱,教人呼吸困難。
大概是正在裝載行李吧。偶爾,船會隨著腳步聲一起傾斜。海鳥高亢的“啾嗚、啾嗚”叫聲,趁著喧鬧聲的空檔傳了過來。
甲板稍微安靜下來之時,門的對麵傳來賽娜的聲音。
“很熱吧?”
這麼一說之後,賽娜把門拉開,發出“嘰”的聲響。但她沒有進來,而似乎是坐在階梯上。恰克慕看得見她光著的雙腳。
可能是在裝載香料吧,甜甜的味道偶爾會隨風飄來。一片安靜。一邊發出擠壓摩擦的嘰嘰聲,船一邊緩緩搖晃著。
因為賽娜的腳在動,所以恰克慕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有某個物體正在少女的雙腳之間跑動亂竄。仔細一看,居然是一隻白色的老鼠。
白老鼠爬上賽娜右腳的腳背。賽娜輕輕一動腳背,老鼠就靈活地跳到左腳的腳背上。一、二、一、二,跳上了癮,賽娜每次一動腳,老鼠就開心地飛躍在她的雙腳之間,一下子跳過來一下子跳過去。
“……好親人的老鼠喔。”
恰克慕一低聲這麼說,立刻就傳來賽娜輕笑的聲音。
“小波,跟人家打招呼。”
這麼一說,仿佛聽懂這句話一般,白老鼠離開賽娜的腳,跑進了船艙。雖然沒跑到恰克慕的身邊,但從地板上抬頭仰望著恰克慕,就像是在行禮一樣突然對恰克慕點頭,然後,又回到了賽娜身邊。
恰克慕不由得露出笑容。
他看見賽娜用手撈起小波。看到這樣的動作,不禁對這個女孩是海盜船的船長一事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你說的滋亞拉·卡希納‘船之魂’……”
恰克慕忍不住以桑可爾語詢問。
“職位的高低大概如何?我覺得年輕女孩當海盜船的船長很稀奇。”
賽娜把門大開,露出臉來。
“嚇死人了。你的桑可爾話說得很好呢。”
恰克慕微笑。
“我會講一點點。”
可能是因為他的這種說法不拘謹,賽娜的表情也變得柔軟。
“滋亞拉·卡希納‘船之魂’,隻有在亞馬萊島的船上才有喔,而且也不是永遠都有的。”
賽娜舔舔嘴唇,開始說明:
“島上的女人在懷孕的時候,要是漁獲持續大豐收得讓人驚訝,繼承的船隻裝載了令人意外的寶物的話,那麼替她帶來好運的,就是肚子裏的孩子——亞魯塔希·可·拉‘大海眷顧的孩子’。
因為亞魯塔希·可·拉‘大海眷顧的孩子’是帶來好運的孩子,所以他們不能像一般女孩一樣在陸地上養育,而是視其為滋亞拉·卡希納‘船之魂’,希望可以替船隻帶來好運,在船上養育到可以扶著東西走路的年紀。
然後,到了可以戰勝敵人襲擊的年紀之後,就會成為船長。”
這引起了恰克慕的興趣,他仔細端詳賽娜。
“也就是說,人們認為你是帶來好運的人羅?”
賽娜毫不介意地說:
“不單單是人們這麼想而已,而是真的就是這樣。”
口氣充滿自信,賽娜繼續說道:
“亞魯塔希·可·拉‘大海眷顧的孩子’真的是幸運之子,不論發生了怎麼樣的不幸,都必須將其變為好運。因為我就是為了讓夥伴們得到幸福,領受海神恩賜的名叫好運的恩惠,才誕生到這個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