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和絕大多數人獵奇、喜慶的心態截然相反,也有人麵帶沮喪、好像死了爹娘。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一位麵容清瘦的男子,太過瘦削的身子套在寬大的棉袍子裏麵,空蕩蕩的晃來晃去,難免讓人疑心他的棉袍是偷來的。
葉旭,這位故宋朝的青年禦史,當初年紀輕輕就以直言敢諫、麵斥賈似道而聞名天下,如果故宋能堅持到現在,或許他會是第二個陳宜中,當然,也有可能是賈似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誰又能說得準呢?
不過他沒有前麵兩位那麼好的運氣,葉旭以屢發驚人之語剛剛成名,故宋朝就日薄西山,走到了盡頭,也不知是忠心耿耿,還是為了躲避元軍的鐵騎彎刀,葉旭一直隨駕行朝不離不棄。
崖山大敗,隨駕到了大漢帝國,年紀輕輕的葉旭也想有一番作為,所以他離開楊太後、趙昺母子,和其他故宋舊吏一塊報考了大漢官員,並被錄用為科員。
“我堂堂故宋朝的禦史,直言犯君而聞名天下,大漢竟不識人重人!”葉旭滿腹牢騷,根本無視行朝舊吏除了早與楚風打過交道的文天祥、陳宜中之外,連張世傑、蘇劉義這樣的世之名將,都是在漢軍中從連排長做起!
的確,新王朝取代舊王朝,原有的文官體係一般會得到保留,魯肅曾對孫權說,投降曹操之後,你就隻能做一個歸命侯,我們這些東吳舊臣反而能做一州一府的長官……就在當世,驕傲自大到了極點的蒙古大汗忽必烈,都“以漢法治漢地”,任用留夢炎、趙複、葉李、範文虎等輩。
可葉旭不懂得,大漢帝國並不是簡單繼承故宋的政治體製,它有著自己專屬的東西,不同於這個時代的內容,所有的舊官吏,必須經曆一個重新學習的過程,才能融入大漢政府七部二司這部精確的行政機器。
能從科員做起,就已是優待了!
大部分人接受了現實,少年得誌的葉旭卻仍在緬懷“輝煌”的過去,哪怕他個人的所謂“輝煌”,正伴隨著大宋王朝的轟然倒塌。
有這樣消極的心態,工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葉旭因為怠工、對前來辦事的百姓蠻橫無理等過錯,連科員的職務也失去了,可就像他的一貫表現那樣,他又把這筆賬算到了大漢帝國頭上,算到了漢皇宮中的楚風頭上。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他時常在破敗不堪的家中,不顧妻子的勸阻和驚懼的眼神,惡狠狠的朝著臨安新城漢皇宮的方向破口大罵。
與之相反,大宋皇宮改成的博物館,則是他每個月必來的地方,憑吊一番、唏噓感概,再回家寫下幾篇感懷傷逝的詩詞,葉旭還暗自得意:這些亡國詩詞,說不定將來可以和李後主前後輝映呢!自己不就能名傳後世了嗎?
哪怕家中的米缸越來越空,哪怕身上的衣服越來越破,葉旭仍然樂此不疲……
“咦,那不是葉旭葉先生嗎?”宋文昭、駱醒忠、於孟華三對夫妻聯袂到博物館中參觀,眼尖的宋文昭第一眼就看見了葉旭,這位前輩身為故宋禦史麵斥賈似道、犯言直諫的時候,他們還是泉州小山叢竹書院的學生,毫無疑問,都把他當作偶像崇拜呢!
能在臨安遇到這位昔日的風雲人物,也是幸運啊!盡管現在身份地位掉了個頭,宋文昭等人早已成為大漢帝國的四品官員,或掌握朝廷某部所屬某局的大權,或作為使者派駐外國,殺生與奪猶勝該國君王,但儒門出身的人最認前輩後輩,對葉旭這位故宋朝就成名的、少年得誌的進士,宋文昭仍然恭恭敬敬的執後輩禮節:“末學後進宋文昭,見過前輩葉師兄。”
泉州小山叢竹書院是朱文公朱熹創辦的,葉旭則是朱熹隔著四五代的弟子,所以宋文昭要稱他一聲師兄。
駱醒忠、於孟華都躬身行禮,三位夫人也道了聲萬福,哪知葉旭怪眼一翻,沒好氣的道:“各位早已飛黃騰達,說什麼末學後進?倒是葉某走背時運的,該給諸位做徒子徒孫才對。”
宋文昭和駱醒忠對視一眼,無奈的苦笑,本來駱、於兩位,加上王峻、龐泰,對率先背叛舊儒學,投入皇上新儒學懷抱的宋文昭頗有排斥,可現在這麼些年過去,連文天祥、陳宜中這些儒門大師都講新儒學了,自己也都做到了四五品的大員,還像小孩子一樣,爭那些個閑氣做什麼?幾位的關係,早就恢複了正常,師兄師弟叫得歡呢!
可他們不爭,有人要爭,比如現在這位葉旭葉先生吧,當年也是一風流才子、聞名遐爾的青年禦史,小山叢竹學生們的偶像,到如今卻越來越落拓不堪,滿肚子牢騷氣,見麵就沒個好。
畢竟是名義上的師兄,且不說別的,就是儒門清譽也不容許宋文昭對他不恭,所以堂堂新任南洋總督府兵局長,可以調動大漢帝國海軍駐紮南洋的分艦隊,可以調動息辣總督府直屬步兵團,剿殺南洋、印度洋海盜,令海水變為赤色、海盜聞風喪膽的宋文昭,碰了一鼻子灰也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訕笑道:“葉先生就會說笑,咱們所學晚於先生,出仕晚於先生,真真正正的末學後進。方才先生,是打趣在下了。”
南洋總督府的局長、駐高麗的全權代表、大漢帝國財稅部的副局長,在這幾位成功者麵前,葉旭根本無法控製心頭的怒火,或者妒火,此時他已被火焰燒得頭腦發熱,仿佛當年麵斥賈似道,犯言直諫君王一樣,一連串誅心之論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哼,要論孔孟之道,你們連門都沒進,也不配稱我的末學後進;若論鑽營投機、蠅營狗苟的勾當,在下連諸位的腳趾頭都趕不上,更不敢受著前輩兩個字!你們做大漢皇帝的走狗,我自當我的伯夷、叔齊!”
“走吧,我們沒必要和他多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宋文昭的妻子憐雲扯了扯丈夫的衣襟,當年被蒲壽庚搶去培養成“內計室”——也就是準備將來奉獻給某位權勢人物的“女秘書”,若不是大漢皇帝楚風攻破泉州城、將蒲壽庚明正典刑,自己哪得和夫君破鏡重圓?
且不說別的,按照以往的慣例,蒲府所有的財帛子女,皇上都可以作為戰利品分給有功將士,或者自己享用,但他卻毫不猶豫的把蒲壽庚搶奪的子女、金銀還給了泉州百姓!
如此大恩,憐雲自然視楚風為重生父母,夫妻倆竭力工作報效朝廷,葉旭對自己的夫君夾槍帶棒,她能忍,葉旭辱及大漢皇帝,她絕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