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第一封沁園護衛的人數,第二封他出行的時間,第三封對弈的場次,最後一封滄州城防兵力分布圖,西南門守軍人數被改換,其中三軍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時還能看出模仿他筆跡的細微痕跡,到最後已經和他如初一轍的筆跡,根本無從分辨真假。
秋夜風高,不見星月。
蕭晏掀開那具冰棺,撕心痛問,“你改了圖,就知道我死不了,為什麼要回來!”
天地無聲,他亦無聲。
唯有他口中鮮血濺在她破損的麵容上,觸目驚心。
他終於暈倒在棺槨處。
平旦時,蘇合尋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葉子的病,隻是邊地少藥材,需回洛陽皇城,看看宮中可有收藏。
蕭晏有些回神,他還有個女兒。
天光一點點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撐著起身,回首看身後人。
我會好好養大大她。
等她長大,我來給你賠罪。
但求你,黃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宮中皇後病重傳他回去,小葉子亦控製住了病情,遂三軍拔營返回都城。
浩浩蕩蕩的大軍中,秦王車駕猶四馬並驅改成八馬,因為車駕之中還著一樽棺槨。天下人都知曉那是舍身救護滄州守將屍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僅以與厚葬,還收養了她的女兒,未入都城便已經討封誥命,乃正三品長樂郡主。
彼時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養一義女便罷了,可是這等誥命賜下,分明是占了他未來長女的名號。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經無力反對,經這兩年霍氏之亂,朝中動蕩,邊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蕭晏尚能支撐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著他。
隻是對於小葉子而言,尚不懂這樣的誥命加身,是預示著怎樣的一世榮華。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間發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見母親死時慘狀。啟程沒多久,冬日雪飄,她便染了風寒。如此一路至洛陽,她都高燒反複,警覺昏迷,整個人昏昏沉沉。
蕭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時卻也不敢靠近他胸膛,隻縮著小小的身子,自己摟住自己。偶爾醒來,她便伸手撫摸麵前棺槨。抬起一雙不甚驚鹿般的眸子,對他擠出一點笑意。
蕭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謝他。
不僅感謝他,她還不敢麻煩他,有兩回恢複了一點力氣,她便從他懷裏掙脫出去,自己坐在一邊的座上。
蕭晏也不碰她,隻看著她慢慢合眼,一點點倒下去,臥在長椅上。然後重新抱過來。
他撫她蒼白眉眼,想起這輩子頭一回父女相見時。
她便同他說,“我們不害人的,也不給人惹麻煩,找到阿娘,我們會躲起來……”
父女相見。
是的,蕭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親。
可是,他卻已經沒有機會相認了。
從她在他手裏奪了匕首瘋狂捅刺那具屍體開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給她喂藥而對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屍身入殮,她奔出來吼道,不許那人與我阿娘合葬,不許把他放在阿娘棺槨裏。
蕭晏便知道,這一生,他們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無法從自己女兒口中,聽她喚一聲“阿耶”。
她叫不叫,認不認他,隨著時光流逝,她慢慢長大,身子逐漸康健,蕭晏覺得也沒什麼重要的。
他能撫育她,便該知足的。
若說有何遺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場風寒中,失了言語,再不能開口說話。
醫官會診,並無身體上的根源,思來想去,當是她那段時日高燒中的夢魘驚厥所致,如此封閉了心胸,話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