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蘭仰麵望著,她看見了頭上那一輪紅得發橘的太陽,在這一刻,她終於看清了那太陽的光,原來那一團橘紅色裏也摻雜著淺淡的金。金色的光落進她的眼睛裏,虞蘭忽然明白一件事,原來死人直視太陽時,眼睛是不會痛的。

耳邊人聲倏忽退去,虞蘭想,不知道那個帝王看見這張臉的女子從城樓上跳下來,會是什麼反應呢?可惜她不能親眼看見了。

一片寂靜中,虞蘭似乎又聽見了兒時母親的聲音。

——“蘭兒乖,今天把規矩學好了,長大了才會有帥氣的男子來追求我們蘭兒。”

——“琴棋書畫,你學不會,我們娘倆兒以後要怎麼在侯府立足!蘭兒……不是姨娘要逼你,是這世道啊,是這世道啊!”

……

——“姨娘,我學會了這些東西,就會有很多很多人喜歡我了嗎?是不是,就會有漂亮衣服和好吃的了?”

——“是,所以蘭兒要乖乖學哦。”

她學會了很多東西,卻仍然過不好這一生。這是為什麼呢?

虞蘭沒有想明白,她也不再需要想明白。

……

“昭昭!”

-

腥鹹的風彌漫在整座滁州城外。

戰爭結束了,流著鮮血的士兵躺了滿地,那尚還立著的士兵們互相攙扶著,麵上、身上都沾滿了血跡。嫋嫋的狼煙餘熱未盡,偶爾冒出“嗶剝”一聲。

誰也沒有說話。

他們的目光沉默地落在那道渾身浴血的身影上——那幾乎算是殺瘋了。他撐著一把長纓槍,直直跪在中央,低垂著頭。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人敢去問他要不要起來。

那是他們的王。

而他們的皇後,在戰前,便從那高高的城樓之上跳了下來。

沒有人願意再經曆一遍當時的情形。

素日來高大的黑衣男人跪在地上,抱起那道青衣身影,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他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樣,似乎丟失了珍寶的孩童。沒人知道那時他的心裏在想什麼,他們隻是看見他抱著她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像是已喪失神智陷入癲狂般,他們以為這場仗打不成了,可他卻在將懷裏的屍體安置好後,又爬起來帶著他們衝鋒陷陣。

瘋了一般,不顧傷痛,不顧生死。

全殲叛軍。

傅止淵仿佛成了一座矗立的雕像般,沉默地跪在被血液浸得發黑的土地。

他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周遭的一切都扭曲成了虛影,他覺得自己似乎浸泡在了一片濃稠腥臭的血海裏。他不停地掙紮,妄圖離開這團泥濘,可卻是徒勞,他隻能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被那些暗紅惡心的血液糾纏、拖拽。

它們湧上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嘴巴、耳朵。他好像不會說話了,連思考能力也一並喪失了。

他晃了晃頭,想把這可笑的幻覺驅趕出去。

可是沒有。

那些幻覺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又捉住了他心愛的姑娘。他被強硬地按在泥沼裏,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個身影從城牆上義無反顧地跳下來。

“她死了!”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他耳邊桀桀笑道。

畫麵不斷回放,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在告訴他:看,你多沒用啊,不僅上一輩子護不住她,這一輩子還讓她替你死了。

他就是個懦夫。

心髒處爆發出一陣陣的悶痛,可傅止淵卻流不出淚來。他滿麵都是鮮血,抬起頭來,望著殘陽如血的天空無聲地笑了。

她都死了,他重生回來又什麼用呢?

她又死了啊,他又沒能護住她,為什麼……死的不是他呢?

傅止淵慢慢站了起來,他想,就算要死,他也應該死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