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的價值觀是雙刃劍,能傷人,也能拿來忽悠人。
馬清臣枉來中國數年,一心向上爬,也突擊學習過各種儒家規範,奈何洋人特權太大,租界裏通行歐洲規矩,這些價值觀很少用得上,讓他時時出戲;今日一個背景平平的中國小女孩——據說還是個賣東西的,並非官宦女眷——居然也脫口拿三綱五常來教訓他,馬清臣覺得有點恍惚,一時間竟忘了質問:你憑什麼頂撞我?
他左右看看。客人們掩飾著驚訝,粉飾太平地輕聲飲酒,廚子端出又一爐點心,大家連忙圍上去取,把自己的嘴塞滿,然後安靜咀嚼。
眼中卻都是看戲的神色。
洋人高傲自矜,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辦事員也覺得他比中國皇帝高貴,因此本不屑於跟中國人生出太多交集。這個馬戛爾尼先生娶了中國太太,若說是為了愛情,也許還能傳出一段佳話;但大家心知肚明,他隻是為了適應中國的官場規則,攀附人際關係而已。
當然,礙著禮貌,誰也不會多說一句。但眼下見他被一個中國姑娘懟得啞口無言,用他的所作所為當論據,勒令他遵守中國人的奇特習俗,眾洋人心裏還是暗爽。
可憐馬清臣,在今晚的酒會上,把自己弄了個裏外不是人。
不過,一個合格的紳士從不和小姐發生爭執。馬清臣跟管家使個眼色,讓他把這無禮的姑娘請走。
然後,解釋似的,衝著屋內賓客,幹巴巴地說:“可是,我得去向清廷討說法……”
“那也不急在一時,”忽然有人溫和插話,“我認為你應該聽從林小姐的建議。”
馬清臣吃了一驚。轉頭一看,方才那出言不遜的姑娘竟然沒被趕走。她身後,反而站了個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佬。
“赫、赫德先生……”
赫德在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召集在場的海關人員緊急開了個會,討論如何應對這場血腥屠殺的餘波——蘇州地區的航路和貿易肯定會受到波及,相關官員可能會被撤換——然後令屬下離席加班。
他自己也待要告辭,臨走,林姑娘那些尖牙利齒的話,忽然飄進他耳朵裏。
小姑娘講話分量不夠。他忍不住拿出官威,也敲打一句馬清臣。
野心勃勃不是錯,但向上爬也要遵守基本法,權力和地位隻能用實力和汗水來換取。赫德對於馬清臣這種冷血投機的做法,有點不敢苟同。
邀請林玉嬋來參加酒會,其實也隱約有這個想法:馬清臣的新婚太太根本沒一個可交流的女伴,按照英國的社交禮儀,這會令她顏麵掃地,很不合適。
馬清臣懶得考慮的細節,赫德都考慮到了。
林玉嬋狐假虎威,看看旁邊赫德,感覺自己高了兩公分。
赫德又道:“林小姐,那麻煩你在此處多耽擱一些時間,安慰一下這位可憐的太太。我相信清臣事後會感謝你的。”
林玉嬋笑笑,點頭遵命。
馬清臣事後謝不謝的倒無所謂。郜德文真的需要人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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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清臣給自己灌了一杯白蘭地,還是沒能徹底冷靜下來,紅著臉膛跟赫德爭論:“總稅務司大人,這是我的家事,您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我的臥室……我太太的父親被清軍殺害,我必須讓那些野蠻人付出代價……明天就出發……”
周圍幾個關係近的客人也輕聲湊近,七嘴八舌地符合:“是呀,要讓滿清政府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