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被這個答案鎮住了一刻,半天才問:“令尊是……”
能說出“擺脫命運”這種話,絕對又一個當世先知啊!可她在曆史書中,似乎沒看到姓郜的大人物。
郜德文抿嘴微笑,並沒有答。
忽然拉過林玉嬋的手,說道:“可惜我丈夫並不常駐漢口,否則真想請你教我英語。說不來他們的話,真是吃虧。”
馬清臣醉心中國事務,把他的太太當成漢語陪練,才不會耐心教她英語呢。
林玉嬋忽然意識到什麼,趕緊說:“我也不是漢口本地人呀!如今住上海!你們若去上海,一定要來找我!”
博雅的名片她隨時備著一遝,趕緊抽出來。郜德文鄭重其事地收了。
郜德文也不太識漢字,讓林玉嬋把上麵的店名地址都念了一遍,忽然麵色微動。
“上海博雅……”
郜德文閉目回憶,忽然說:“這鋪子不是個留洋歸來的先生開的麼!姓容……難道是重名……”
林玉嬋震驚,站起來,小心打量這位女俠洋媳婦。
天足、會武藝、風格獨特的衣衫打扮、沒去過上海卻知道博雅、嫁洋人是“唯一一條可以擺脫命運的路”……
“等等、你……”她壓低聲音,慢慢說,“你見過容閎先生。在南京。你參加過太平軍。”
郜德文眉目一霎,微笑。
“現在不是了。”她平平淡淡道,“多虧我丈夫從中牽線。我們的隊伍已經棄暗投明,歸順大清。我的父親叔父皆升二品武官,如今我也是有品級的孺人,配得上洋人叫一聲夫人。”
在洋人圈子裏,太平軍並非什麼罪大惡極的概念。在太平天國運動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們積極接觸,以期和這個“未來能取代滿清的政權”早早建立良好關係。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沒太大顧慮。
林玉嬋慢慢點頭。
經過這幾年的大清實地考察,她當然不會像個單純高中生一樣,把這些歸順的農民起義者定義為“投降主義”。任何事物都要辯證看待。郜德文那句“棄暗投明”說得其實並不甚真誠,說明他們自有許多苦衷。
但……招安之後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嬋不得不合理懷疑,郜德文她爹這一支隊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樣,郜德文已經提前嫁給馬清臣,這些血跟她關係不大。
林玉嬋飛快思忖一圈,覺得郜夫人還是可以交往一下。
她幾乎有衝動,把義興輪船參與拯救南京難民的事情透露出來。但終究忍住了。要跟郜夫人拉近距離,也犯不著冒這麼大風險。
再說,托赫德的福,漢口碼頭還在戒嚴,這些難民能不能順利下船都是問題。
林玉嬋笑道:“許多洋人欺軟怕硬,你初來乍到,得給他們立規矩。別忘了,他們在中國是白身,你有品級——用他們的話說是爵位。他們要跟你講話,還算高攀呢。咱們不能處處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郜德文過去在太平軍裏,也是個女館的小頭目,心氣兒高高的。
今日驟見一群異族男人圍著自己起哄,文化衝擊太劇烈,這才一時頭腦生鏽,被他們看了笑話。
此時跟同胞姑娘聊兩句,郜德文心緒平靜,微微一笑。
“這是當然——對了,博雅洋行的那位容先生,是你的親戚?他今日沒來?”
林玉嬋遺憾搖搖頭:“他出洋了。”
容閎去南京造訪了一圈,看來給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