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2 / 3)

船是二手船,因他買得急,不及清理,室內還零碎遺著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跡:幾處旗昌洋行的商標木牌,一排老舊的布告貼紙,縫隙裏存著煙灰,浸水的箱子裏泡著生鏽的扳手工具。壁櫥裏還被美國水手藏了半瓶烈酒,倒著幾個髒兮兮的玻璃杯。

但現在這船是他的了。一定要幹幹淨淨。

蘇敏官慢慢收拾室內雜物,不抬眼睛說:“雖然銀錢回本,但要雇有經驗的水手和技師操作,燃料和維護費也水漲船高。而且利益相關的洋行也許不會死心,還會繼續給我使絆。所以負債暫時還無法全部勾銷,我會按照債務的優先順序盡快還清。林姑娘,你參觀也參觀過了,應該對我的償還能力放心。若沒別的事……”

他自顧自說著,忽然覺得對麵很久沒出聲了。餘光瞟一眼,心裏微顫。

小姑娘定定地看著他,臉色白得像秋月,眼眶周圍卻一圈紅,而且那紅色由淡及濃,擴散到眉梢邊緣。薄薄的淡紅雙♪唇抿成一字,嘴角輕微抖動,極力忍著什麼。

和她那日在渣打銀行受了委屈後的模樣如出一轍。

硬裝出來的愉快和灑脫,好似細細洋火柴上的紅焰,貼上他的滿身冰霜,強撐著燃燒,終於耗盡了熱量,隻剩苦澀的黑碎屑。

隻是她好強,不許自己人前掉淚,隻是輕微別過臉去,隨意看著牆上的管道木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蘇敏官心中一陣難言歉疚,撕掉牆上紙屑,若無其事道:“我說的有問題嗎?”

江麵上鄰船鳴起長長的汽笛,等那聲音過去,室內隻剩她輕微的呼吸聲。

許久,她才壓下情緒,細聲說:“你不要對我這麼凶。”

“我沒有啊。”蘇敏官立刻反駁,“我一直是這樣說話的。”

“你對別人可以咄咄逼人,對我……”

“對你也一樣。當初德豐行第一次談茶葉訂單的時候我就是這口氣。”

他惡人先告狀,搶著一口氣說完,忽然想,如果自己對她,也能回到當年在廣州初識,那點頭之交的關係……

該有多好。

自從去年元宵節,不小心握了她的手,又或許是更早,從她自稱小寡婦,他卻沒有勃然大怒、撥亂反正——也許從那時就開始越界。他居然一直任憑這危險的關係肆意生長,直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果然是沒心沒肺的混蛋。

他忽然發現,她今日不是帶著生意來的,全身上下沒一絲侵略性。她穿著休閑隨意的洋布小褂,一身素淡月白色,外麵罩了活潑天青色小棉鬥篷,好似隻是節日出門看個燈。

一個善良的、十七歲剛過的南國少女。她今天不是來催債的,不是來巴結他的,不是來采訪的記者,也不是像別的友商一樣,心懷鬼胎來檢視他的新財產。她純是來分享他喜悅的。

蘇敏官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也挑了塊平平無奇的角落盯著,依舊是冷硬的語氣,說:“林姑娘,抱歉以前一直瞞著你。在私德方麵我不是什麼善茬,最喜歡無端招女人,如今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你要恨我,我無話可說。不過……橫豎咱們還得繼續做生意,錢鈔上我還算靠得住,不會坑你,望你別一竿子打死……”

兩人在有限的空間內離得最遠,中間隔了一輪硬木船舵,上麵還被不知哪個水手掛了個象牙十字架。半裸的耶穌在空中搖搖晃晃,慈眉善目的臉上掛滿憂鬱,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

林玉嬋忽然覺得他這話似曾相識。就在去年,在義興船行還彌漫血腥味的時候,她跟蘇敏官剖白心跡,說,我在你眼裏可能不太檢點,但其他方麵人品還是不錯……

當時他怎麼答來著?忘記具體措辭,反正挺通透的,讓她茅塞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