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3 / 3)

何偉誠的語氣小心翼翼,說的話卻又理直氣壯,別別扭扭的講了半天,主題隻是三個字:“為他好”。

林玉嬋覺得這語氣有點似曾相識。她記得以前在高中,一個高考的學姐被她父親偷偷改了誌願,哭著要跳教學樓,老師校長來勸解的時候,那糊塗老豆就是這副模樣——心痛加無奈,翻來覆去的辯解:“我怎麼會害她呢?我希望她過得好啊!”

上了點年紀的人,總以為自己多活的那些歲月,是千金不換的陳年老湯,非要裝好罐,打好包,光鮮亮麗的塞給後來者。卻不料那裏麵裝的東西,可能早已發餿變質了。

“可是,”何偉誠忽然抬眼,嶙峋的眉骨跳動,擠出一個笑,“姑娘,那日我聽你一席話,才算有點明白,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想法,我們老的也許不該多嘴,畢竟我們這輩子也都碌碌無為,什麼有用的都沒做成……”

林玉嬋詫異地抬頭。

“……而敏官至少能幹出點事。如今連村裏鄉裏都有人知道義興,說有商人買了外國輪船,修修自己開起來,要航在長江裏,航出大海,讓洋人都追不上,給咱們中國人揚眉吐氣……我聽到這消息,你不知道,我心裏是有點怕的……唉,我知道這孩子沒學壞,隻是跟我們老一輩不一樣而已。但他要走別的路,我也沒法幫他……

“姑娘也許知道,上任上海道台吳健彰,是我們洪門的人。他如今退隱鄉下,種地為生。我去找了他,並一些小刀會的遺老,我們都決定,應該再給敏官試一試的機會。

“這是一千兩銀票,上海縣內錢莊隨時彙兌。我們老兄弟都窮,賣了些薄田才湊出的,望他不要嫌少。”

何偉誠翻過包裹。幾塊熏肉下麵,壓著個皺巴巴小信封。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朝林玉嬋拱一拱手,用力推門。

“阿叔留步!”她突然回神,追到門口,“您來一趟不容易,這裏有客房,您歇一夜,明日我讓敏官親自道謝。”

何偉誠擺擺手,笑道:“算啦。我跟他也沒什麼可說的,見麵怕是又要吵起來。他從小不服我管……煩你去通報夥計,借我一艘小船,泊在浦東老地方,明日派人去取就好了。林姑娘,告辭。”

林玉嬋親自將他送到碼頭,看著那佝僂的身影上了小船。自己抓著那小信封,寒風裏出神半天。

在過去的幾千年裏,年長者用經驗給後人鋪路,少有失敗。

然而時代在變化。短短幾十年,珍貴的人生經驗變得一文不值,積攢了一肚子的智慧變質出了餿味。他們被飛速變化的世界裹挾著,被迫在那光怪陸離的新海洋裏掙紮探索,很多人就此沉了下去。

小船解纜,載著老一輩那無處訴說的悲涼。船尾托著破碎的月光,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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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蘇敏官早早就醒,前一日的迷離神色無影無蹤,回複了冷漠深沉的常態。

他聽了林玉嬋的敘述,也沒有多做表示,隻是接過那帶熏肉味道的銀票,說:“有勞了。”

他自覺前一日酒後失言,難以收場,於是祭出了慣常的防禦策略,假作無事發生。

他梳洗清爽,穿了平日少穿的深絳色長袍,帶著些年關底的正式感,又顯得客氣疏離。

蘇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