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愣了一會兒,不由自主點點頭。
“林小姐,”他微笑,“你真不像中國人,倒是很像我們英國的淑……”
“喂,有船來了!”林玉嬋突然站起來揮手,床板猛地一沉,“是外國船!喂喂,這裏這裏!”
其實那船還離得老遠。但林玉嬋還是假裝熱情,蹦蹦跳跳。
赫德可能覺得這話是恭維,但她可不以為然,不如就讓這話噎在他嗓子眼兒,大家都不尷尬。
此時天色大亮,黃浦江裏的落水者個個清晰可見,救援速度快了許多。一艘掛著法國旗的蒸汽輪終於看到了林玉嬋所在的破床板,鳴著汽笛前來撈人。
蘇敏官拍了拍林玉嬋肩膀。
“阿妹,回見。”他臉上映著晨曦,眼中有流光溢彩,卻平白顯得落寞,“別忘了我提醒你的話。”
林玉嬋吃一驚,“你要……”
蘇敏官抿著嘴,不再言語。
上次分別的時候,他婆婆媽媽囑咐了半天,結果不出十日就再見麵,讓他覺得一腔好心錯付,下決心以後再也不跟她多嘴。
他借著洋火輪帶過來的一點浪,悄無聲息地滑入江中。過了一會兒,拴在床板上的救生圈也自動脫韁,不辭而別,在扭動的浪花裏漂出一道詭異的直線。
他早晚是要走的。即便如今沒有全國聯網,廣州的通緝令送不到上海,但他身份可疑,不可能再跟官府照麵。
林玉嬋悵然若失,朝那道浪花揮揮手。
卻忽然發現,腿邊什麼的東西硬硬的。
她伸手一觸,整個人僵了一下,脫口就要喊:“回來……”
細長的火`槍,槍筒上拴著一小錫筒彈藥,密封得嚴實。他沒帶走。
以他的穩妥性格,不像是遺落,倒像是有意留給她的。
……這算什麼意思,身體力行地提醒她提防身邊的洋人?
帶著些許疑問,她默默將槍藏進衣襟下麵。
赫德眉開眼笑,正在跟船上的水手搭話:“……沒錯沒錯,就是本人,粵海關副總稅務司長。你們回去可以向領事先生領賞了——聽著,先抬這個箱子,再把這位年輕小姐送上去,至於那個中國水手……咦?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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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盡管挨了炮彈翻了船,赫德這一行人傷亡不大,僅有三五個重傷的,都及時安排了治療。其餘人各自在旅館將息。
太平軍的攻勢曇花一現,很快被洋槍洋炮凶狠撲滅。上海有大片租界,租界裏的洋人當然不願戰火燒到自己身上,於是悍然破壞中立,成立“洋涇浜保衛公所”,朝廷順勢“借師助剿”,官場上下一片感激讚揚之聲。
而攻城的太平軍,還以為洋人同為“上帝子民”,肯定支持己方,就算不開城歡迎,至少也會暗中相助。
天真冒進。失敗是必然的。
蘇敏官所述的那個認敵為友、凶終隙末的劇本,在不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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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倒是挺閑。赫德休息兩天之後,就開始他的遊說之旅,據隨從說,基本上就是天天到江海關跟他上司吵架,以及拉上各個有關衙門幫他吵架。外灘邊矗立的江海關大樓,比廣州的粵海關還要高大氣派,大廳裏有柱子有穹頂,混音效果一流,自從赫德來訪,每天那裏頭都跟英國議會似的,爭吵聲恨不得傳到對麵浦東去。
而且赫大人有個毛病,一著急,英文說不標準,時而飆出稀奇古怪的愛爾蘭鄉音來,一屋子同為英國人的紳士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建議:“您可以說中文。我們有通譯。”
林玉嬋作為臨時工地位有限,沒法跟出去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