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慎規規矩矩地寫了一個安字上去,而後遞給玉旻,接著往下看了起來。
沒多大一會兒,他又翻到一本奏折,看得心驚肉跳。
這本奏折明麵上請安折,內裏卻字字珠璣,毫不客氣地批駁玉旻為生父提尊榮、接妹妹玉玟回宮,並封其為品階最高的昭安公主的做法。那感覺很奇怪,幾乎已經不是下臣對聖上的口吻,而是居高臨下的態度,狂得很。
這封奏折來自如今的長寧殿首席大學士張念景,太上皇在朝時的得力宰相,改朝換代,他仍然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此人在民間有賢相之稱,據說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明慎把這本奏折也遞了過去。玉旻接過來掃了幾眼,半句話都沒說,隻是捏起旁邊的細白瓷茶杯——往旁邊狠狠一摔!
嘩啦一聲驚天動地,角落裏的刺蝟在籠子裏撲騰了幾下,縮成一團。
大殿裏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眾人噤若寒蟬。
玉旻淡淡地道:“無事,你們都退下罷。”
眾人恨不得貼著牆根走。明慎也準備起身,玉旻拉著他的手又緊了緊:“你陪朕。事情還沒做完呢,就想跑?”
明慎聲音軟軟的,給他解釋:“我去給您換一個手爐,這個涼了。”
他鼓搗了一會兒後,抱回來兩個手爐,他和玉旻一人一個。回來時,玉旻嗅見了他衣襟上的龍腦香氣,低聲道:“把熏籠撤了罷,你身體差,就不用那些寒涼的香料了。”
明慎彎起眼睛笑:“旻哥哥,這是從曝衣樓裏拿來的。我以前聽程爺爺講過那裏,覺得熏衣服很好玩,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去看一看,前幾天順便就去走了走。”
玉旻想了想:“那你也不要隨便出去跑,外麵冷,你——”
明慎打岔:“旻哥哥,你剛剛生氣了嗎?”
玉旻伸手摸摸他的頭:“沒有。”
明慎道:“不要生氣,旻哥哥,等我去了禦史台,我可以天天幫你罵那些不聽話的人。”
玉旻笑了:“那你可是不太稱職,所謂禦史,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若是被人知道了你這樣,恐怕罵你的折子便會堆成山。”
明慎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道:“那卜……卜瑜大人,是不是會比我更公正呢?當年陛下您把我往江南一丟,選了他在您身邊,是不是他比我更好。他會上奏罵你嗎,旻哥哥?”
玉旻偏頭看了看他。
明慎這副樣子和兩年前如出一轍,聽聞自己要被送去江南,抓著他的袖子紅了眼睛,眼淚擦了又掉出來,努力憋住了,問他:“你不要我了嗎,旻哥哥?”隻有小孩子才記得那是怎麼一回事,那年明慎才十五,十年間都跟他一並幽囚在這深宮大院裏,覺得玉旻就是他的神,惟有頑劣孩童才會如此天真地站在某一邊,提前封死自己未來的路。
是他把他手把手教成這樣的。玉旻此刻再來看他,卻突然發現他的阿慎長大了,十七歲,輪廓有了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美,早些時候那種令人心悸的、逼人的狂熱和依賴已經消失不見,可是他仍然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從無動搖。
玉旻道:“他很有才能。”
明慎拎著奏本一角,安靜地垂下頭:“哦。”略有不忿的樣子,但是涵養很好地隻表現出來了一點點。
玉旻問他:“批完了嗎?看你這樣子,仿佛不太高興?”
明慎垂頭喪氣地承認了:“有一丟丟,但不是一大丟丟,而是很小的一丟丟。您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平常人家側室生了孩子,正房的孩子也會不高興的。”
“親哥哥?”玉旻咬著字重複了一遍。明慎茫然地抬起頭來看他,還沒反應過來時,便見到玉旻傾身前來,幾乎與他額頭碰額頭,眸色黑得仿佛能將人吸進去。緊跟著,明慎感到自己整個人懸空,被玉旻穩穩地攔腰抱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後,他被摔去了床榻裏。
玉旻居高臨下地俯身看他:“你現在是不是還不知道,朕在這張床上對你做什麼都是可以的,皇後?”
明慎這個跟人急眼了都不會罵的,隻能幹瞪眼。上朝時,他按品階隻能站在大堆京官中的角落,雖然他的身量跟同齡人比起來並不差,但他前頭是比他高幾分的卜瑜,卜瑜前頭的前頭還有個大個子尚書,他這個南邊來的、今年剛滿十七的小矮子終於接受了自己還不夠高的事實。
第一次去朝會時,他連玉旻的頭頂都沒能看到,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周圍大臣都站得肅穆工整,他也不敢踮腳,聽了半天,越聽越頭皮發麻——朝中人現在分了兩撥,就玉旻分封玉玟為昭安公主、生母青陽氏為皇太後的事情爭論不休,張念景及其黨派抓住一個“有違祖製”大做文章,說玉旻的生母當年連個嬪也不是;另一撥人則追溯過往,認為玉旻是讓帝禪位前欽定的太子,他的生母和妹妹遲早也要分封,並不是壞了規矩。
兩邊人吵起來,邏輯精妙,措辭激烈,但最後車軲轆來車軲轆去,總是吵不出什麼。玉旻顯然也懶得聽廢話,隻說敕封一事“從長計議”,接下來準卜瑜陳說廢除童子科之舉。
明慎此前已經聽玉旻說過這件事,這時候宣布,自然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卜瑜剛奏完,底下立刻躁動了起來——這次也同樣分了好幾批人,年長的、京中世家受蔭的人各自惴惴不安起來,出身寒門的年輕官員們更多的卻是麵露喜色。
童子科來源已久,起初是各地鄉紳推舉“神童”,內定入仕名額,後來發展到京官世家一手包攬,將自己的後代全部推為神童,以此確保小輩也有了金飯碗。
卜瑜這一提議,相當於直接廢除了這些人賴以為繼的保障。
這下朝會的矛頭立刻被轉移到了童子科一事上,吵了一早上沒吵出結果,玉旻的態度沒人摸得清,後來日頭高掛,他便揮揮手散朝了。
散朝前,他特別將今年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人叫去了庭前,加以褒彰。明慎本來還眼巴巴地指望著玉旻能當眾表揚一下他,不過想一想,他二甲二十七名實在不是什麼拿得出手的成績,高不成低不就,本應不入帝王法眼,他是有點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