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南風館從良記(六)(1 / 3)

大年三十, 南風館的人聚在一起吃了頓餃子。

並沒有刻意張羅好酒好菜, 隻是幾個擅長廚藝的擼起袖子親自下廚, 包出來的餃子一個個圓滾滾胖乎乎, 撐得幾乎要破掉。吞龍也在一旁興致勃勃幫忙,沒過一會兒捏破了三個, 成功被含瓶幾人扔了出去。

“正事不幹, 隻瞎搗亂!”含瓶嗔怪道。

吞龍隻好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著, 順帶將葫蘆中的小蛇倒了出來, 喂它吃些肉末兒。

自朗月下葬後,他便始終穿著素衣, 身上無一絲豔色,形容也清瘦下來。如今這單薄的手指上盤旋著細細長長的蛇,那蛇在上頭高高昂起頸部, 吐出了鮮紅的信子, 像是能將他的手整個兒吞下去。

大紅燈籠就掛在館前, 燭火跳動著, 將一整片土地都照的通紅。桌子搭載了二樓的暖閣裏, 隔著窗便能看見這一夜的月亮。

彎彎的, 像是被罩在紗裏。

半途便有人嚷嚷著不盡興,去浸了一壺燒酒。席上並無外人, 能聽見的全是笑語聲, 你推一下我, 我推一下你, 手上便沒個消停的時候。酒過半盞, 撫蕭不勝酒力,就醺醺然在席間跳起舞來。

他喝得踉踉蹌蹌,連步子都不穩,轉著轉著便倒在了人身上。幾個人嘻嘻哈哈笑鬧做一團,吞龍看了也不禁好笑,正欲回頭與含瓶說,卻為對方唇角的笑意怔了怔。

“怎麼?”

含瓶注意到他的目光,含笑問。

吞龍也有些愣愣,半晌後才道:“你笑了。”

含瓶反問:“我不能笑?”

“也不是不能......”吞龍道,“隻是這麼多年,這是我頭一回見著你這麼笑。”

含瓶的笑意,之前幾乎像是用刀子雕刻出來的。他最早進入這南風館,被老鴇訓的時間也最長,神情和姿態都無可挑剔。唇角該怎樣彎起,眉頭要怎麼皺,要笑得如何柔美動人......那便是麵臨歡客時的神情,他永遠掛著這樣的笑,如同戴上了一副已經長在肉上的麵具。

可這一次,他沒再按照那樣的笑法。眉眼都笑開了,遠不及紙醉金迷中的笑看起來動人,可卻別有一番韻味。

讓人心中都猛地一軟的韻味。

含瓶道:“不好看?”

吞龍扭過頭去,半晌不言,許久後才從嘴裏勉強擠出三個字來,“醜死了。”

他頓了頓,又別扭道:“要按你這麼來,絕對是我做這賞-花-寶鑒第一,哪兒輪得到你?”

含瓶失笑。

“我隻是覺著,”他慢慢道,“能遇到爹......怕是我們的福氣了。”

他一抬脖,飲下了杯中半盞酒,剩餘的酒就潑在地上。

“我和吞龍陪你一同喝一杯,”他輕聲道,“免得你就一個人過年。”

吞龍知曉他這是給朗月的,一時間也默然不語。

“可惜......”他說,“可惜。”

可惜什麼,其實已經說不出了。

他們幾乎是同時被賣進來的。唯有含瓶稍早些,他本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後來家中遭禍,不是抄斬便是賣入青樓,他便零落至了南風館中,小小年紀,嚐遍了人生百味,含瓶總顯得比其他人更為成熟。才十歲時,吞龍尚且因為被賣而痛哭不已,可含瓶已經學會了小步小步地走路,同時頭上頂著花瓶不掉。

他和朗月,便是吞龍記憶中所有關於家人的釋意。

撫蕭已經咿咿呀呀唱起了曲,就在這曲中,吞龍忽然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

扭頭看去,是寇秋。

“......爹?”

“去吧,”寇秋遞給了他一個小小的鑰匙,對他與含瓶道,“盡頭那一間空著的,你知道的。”

含瓶柔順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神情也有些詫異。他的掌心緊緊攥著那鑰匙,慢慢到了那扇門前,用手裏那小小的黃銅鑰匙插進孔洞裏,輕輕一轉,便打開了。

裏麵的桌子上,供著一個孤零零的牌位。香爐裏已經插了香,嫋嫋的青煙向外冒著,桌上還有剩餘的香和供奉的瓜果,就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

吞龍的眼睛忽然一下子濕了。

他的嘴唇哆嗦了下,竟不知能說什麼;朗月是個小倌,死的也不甚光彩,不要說是牌位,便連墳,也不過是簡簡單單挖了個洞,埋了進去。沒有什麼七日停靈,安葬他,就像安葬一條故去的狗。

可這牌位上,分明寫著的是朗月的名字。

含瓶略有些擔憂,低聲喚道:“吞龍?”

可素衣的青年隻是用力抿了抿唇,隨即衝他擺擺手,神色有些別扭,像是想要使勁兒咽下幾乎快要衝出眼眶的淚。

“沒事了......沒事了。”

他終於能好好地上一炷香,就他們三個人。

就好好說幾句話吧。

*

酒喝到最後,所有的小倌們都蜂擁而上,齊刷刷來灌寇秋。素手中左一盞右一盞,裏頭的酒液蕩出來,把寇秋的衣裳都打濕了小半。寇秋實在推辭不過去,隻得就著這一群崽子的手,喝了兩三杯。

係統崽子有點兒擔憂。

別人不知道,它還是知道的。寇老幹部的酒量,那就是四個字:一杯就倒。

弱雞到不能再弱雞。

好在這燒酒度數較小,酒勁兒也不大,寇秋因此撐到了第二杯,很快臉上便燃起了兩簇紅撲撲的火,眼睛裏頭也薄薄蕩漾了一層水色。

他抱著酒杯,慢慢神色嚴肅了起來。

幾個崽子都瞧著他發笑,還欲再灌,卻見南風館老板驟然一拍桌子,站起了身。

射戟:“......爹?”

他們爹神情認真,忽然朝著他一指。

“你!”

射戟嚇得一哆嗦,下意識把身板挺直了,“我?”

“坐沒坐相,”寇老幹部眉頭蹙了起來,“像什麼樣子?起來重坐!你知道外表和每個人的內心其實都是有關聯的嗎?我們說,聯係是普遍的,也是客觀的——”

幾個小倌都被唬得一愣一愣,詫異地望著他。

不是......這還要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