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要你‘鑲邊’?不但不要你鑲邊,我們還要‘剪’你的‘邊’呢!”
羅四姐看他們這樣隨意開玩笑,彼此都沒有絲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們的交情夠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熱心,似乎胡雪岩很聽她的話。她心裏在想,如果對胡雪岩有什麼盤算,一定先要將七姑奶奶這一關打通。
於是,她的語氣改變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覺得是個不正經的地方,談都不願談,這時候卻自動地問道:“七姐,什麼叫‘剪你的邊’?”
“‘剪邊’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奪過來。”七姑奶奶湊過去,以一種頑皮好奇的神態,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我帶你去看看小爺叔的相好,真正蘇州人,光是聽她說說話,你坐下來就不想走了。”
“真正蘇州人?”羅四姐不懂了,“莫非還有假的蘇州人?”“怎麼沒有?問起來都說是蘇州木瀆人,實在不過學了一口‘堂子腔’的蘇白而已。”
“蘇白就是蘇白,什麼叫堂子腔的蘇白?”
“我不會說,你去聽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堅拒的羅四姐,趁此轉圈,“幾時跟七姐去開開眼界。”
“你們去是去,”古應春半真半假地警告:“當心《申報》登你們的新聞。”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應春提到《申報》,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從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電報通了以後,我看《申報》上有些新聞是打電報回來的,盛杏蓀當電報局總辦,消息格外靈通;有些生意上頭,我們消息比人家晚,哪怕隻不過晚一步,虧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個念頭,應春,你看能不能托《申報》的訪員幫忙?”
“是報行情過來?”
“是啊。”
“那,我們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碼發過來好了。”“那沒有多少用處。”胡雪岩說:“有的行情,隻有訪員才打聽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麵上的行情,還有朝廷裏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參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內細,一聽談到這些當朝大老的宦海風波,深知有許多有關係的話,不宜為不相幹的人聽見,傳出去會惹是非,對胡雪岩及古應春都沒有好處,所以悄悄拉了羅四姐,同時還做了個示意離席的眼色。
“他們這一談就談不完了,我們到旁邊來談我們的。”羅四姐極其知趣,立刻迎合著七姑奶奶的意向說:“我也正有些-話,不便當著他們談。七姐,我心裏頭有點發慌。”“為啥?”
羅四姐不即回答,將七姑奶奶拉到一邊,在紅絲絨的長“安樂椅”上並排坐了下來,一隻手執著七姑奶奶的手,一隻手隻是摸著因酒而現紅暈的臉。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問:“怎麼好端端地,心裏會發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羅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忽然會有象今天這樣子一天,又遇見雪岩,又結識了七姐你;好比買‘把兒柴’的人家,說有一天中了‘白鴿票’,不曉得怎麼好了。”
七姑奶雖是鬆東人,但由於胡雪岩的關係,也懂杭州話;羅四姐的意思是,升鬥小民突然中了獎券,也就是拿窮兒暴富的譬喻,來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覺得她的話很中聽;原來就覺得她很好,這下便更對勁了。
不過要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倒很難,所以她隻是笑嘻嘻地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我一個寡婦,哪裏有過這種又說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幫我開繡莊,你要請我逛堂子;不要說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過的。”
躊躇滿誌之意,溢於言表,七姑奶奶當然看得出來,抓住她一隻手,合攏在她那雙隻見肉、不見骨的溫暖手掌中,悄悄問道:“羅四姐,他要幫你開繡莊,不過一句話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羅四姐不答,低垂著眼,仿佛有難言之隱,無法開口似的。
“你說一句嘛!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勉強不來的事。”
“我怎麼會不願意呢?不過,七姐,”羅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錢是老板,本錢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詫異,做現成的老板,一大美事,還有什麼好多想的?繼而憬然有悟,脫口說道:“那麼是老板娘?”羅四姐又把頭低了下去,幽幽地說:“我就怕人家是這樣子想法。”
不說自己說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這種時候,七姑奶奶就不會口沒遮攔了,有分寸的話,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羅四姐,”她終於開口探問了,“你年紀還輕,又沒有兒女,守下去沒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羅四姐原曾談過身世,當時含含糊糊表示過,沒有兒女;此時聽七姑奶奶這樣說,她覺得應該及時更正,才顯得誠實。
“有個女兒。”她說:“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裏?”
“杭州。”
“女兒不比兒子,總是人家的。將來靠女婿,他們小夫婦感情好還好,不然,這碗現成飯也很難吃,尤其是上有婆婆,親家太太的臉嘴,實在難看。”
“我是決不會靠女婿的。”羅四姐答說;聲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顯得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個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樣靠得住的東西了。”
意在言外,是勸她接受胡雪岩的資助,但羅四姐就在這一頓宵夜前後,浮動在心頭的各種雜念,漸漸凝結成一個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處,就不止於一家繡莊,否則寧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卻裝作不解。
七姑奶奶當然不相信她不懂這話,沉默不答,必是別有盤算,便追問著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靠自己是有誌氣的事,不過總也要有一樣東西抓在手裏。繡花這樣本事,全靠年紀輕、眼睛亮、手底下準;沒有幾年,你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繡莊,羅四姐不會再裝不懂了,想一想說:“要說開繡莊,我再辛苦兩三年,邀一兩個姊妹淘合夥,也開得起來。”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幫得不夠?還是性情耿介,不願受人的好處?七姑奶奶一時還看不出來,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羅四姐忽然問道:“胡家老太太還在?”“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問:“你見過?”
“見過。”
“那末,胡太太呢?也見過?”
“也見過。”羅四姐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舊情,羅四姐舊情未忘。胡雪岩那邊不會有什麼障礙;如果羅四姐這方麵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兩情願。七姑奶奶當時便作了個決定,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緣,兩情相洽,那時看情形,再來做現成媒人,也還不遲。
“阿七,”古應春在喊,“小爺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轉臉看時,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馬褂了,“小爺叔,”她說:“今天不算數,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請羅四姐,你有沒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話,羅四姐搶在前而謙謝,“七姐,七姐,”她說,“你太客氣了。”
“不是客氣,道理上應該。”七姑奶奶又說:“就算客氣,也是這一回。”
羅四姐不作聲了,胡雪岩便笑著問她說道:“你看,七姐就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一句就能夠把你的嘴封住,沒話可說。”
“我話還有的,”羅四姐說:“恭敬不如從命。”
“你這話,”七姑奶奶說道:“才真的太客氣了。”
“那麼,還有句不客氣的話:隻此一回,下不為例。”“好,好。下不為例。”
古應春與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羅四姐也是個角色,針鋒相對,口才上並不遜於七姑奶奶。“閑話少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沒有空?”
“沒有空,也要抽出空來啊!”
“羅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麵子!”
“哪裏,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問說。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詢丈夫的意見,“我看還是在家裏吧!”
“也好。”
“那就說定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還有句話,我要言明在先。羅四姐今天住在我這裏,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過,晚上送她回家,小爺叔,是你的差使了。”
這是試探羅四姐,如果她對胡雪岩沒有意思,一定會推辭;一個男人,深夜送單身女子回家,那會在鄰居之中引起極多的批評;羅四姐果真以此為言,七姑奶奶是無法堅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辭也很容易,最簡捷的辦法,便是說夜深不便,仍舊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這樣說,說的是:“胡大先生應酬多,不要再耽誤他的工夫了。”
“沒有,沒有!”胡雪岩趕緊接口:“明天晚上我沒有應酬。”七姑奶奶看著羅四姐笑了;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發窘,將視線避了開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羅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這條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樓上住家,樓下客廳。客廳中已坐滿了人,大多挾著一個平平扁扁的包裹,有個中年婦女首先迎上來埋怨似地說:“羅四姐,你昨天一天哪裏去了;我兒子要看病,急著要交貨等錢用。”
“喔,”羅四姐歉然答說:“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裏。”
誰也沒有聽說過羅四姐有個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視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態福相;衣服華麗不說,腕上一雙翠鐲,指上黃豆在大一枚閃光耀眼的金鑽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卻毫無架子,而且極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對羅四姐說:“你趕緊料理,我來幫你。”“再好沒有。”羅四姐高叫:“老馬、老馬!”
老馬是她請的幫手,五十多歲幫她管帳兼應門,有時也打打雜,人很老實,但語言木訥,行動遲緩。這麼多交貨領貸的人,無以應付,索性在廂房裏躲了起來,比時聽得招呼,方始現身。
平時收貨發貨,隻有羅四姐跟他兩個人,這天添了一個幫手,便順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畢事。“真對不起。”羅四姐說,“累你忙了半天。”接著便關照老馬,到館子裏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飯。
“你不必客氣。我來認一認地方,等下再來接你。家裏還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樓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來了再來看你的臥房。”
這在羅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為臥房中難免有淩亂不宜待客之處。“既然這麼說,我也不留七姐。”她說:“下半天七姐派車子來好了,自己就不必勞駕了。明天晚了,我請七姐、七姐夫來吃便飯,不曉得七姐夫有沒有空。”
“等下再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