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正在傷神處,外麵傳來腳步聲,但聽一個仿佛是店夥計的聲音道:“老爺,我們這店已經住滿了,這一間裏麵是一位病人,昨夜剛來投宿……”

另有一人便馬上打斷他話喝道:“羅羅嗦索什麼?我們老爺有要緊事找你們老板,歇會兒就走,裏麵是誰?你叫他挪挪地方。”一副頤指氣使的口氣,一聽就知是平時作威作福慣了的。

外麵的人眼看就要進來了,顏必克一隻手掌努力往地上一撐,整個身子向一邊翻過去,順勢又一滾,就此裹著被子滾進了床底下,探出頭來觀看,便看到房間裏已經站了三個人了,一個是店夥計,搭著一條白色的四方巾;一個一身官服,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補服,顏必克暗自嘀咕;這麼大的官,少說也是正二品;另一個長得不算高大,但腰寬膀圓,極是威武,想必剛才在外麵喝喊的就是他了。

但見他把眼一瞪,揪住店夥計胸口,一隻醋缽般大的拳頭揚在半空作勢便要打:“你說裏麵有人,人呢?敢耍我們家欽差老爺!”

店夥計也早看出眼前的官老爺非同尋凡,一聽乃是個欽差大人,嚇得腿也軟了,哆嗦道:“大老爺明鑒,我們這店裏昨晚上確實來投宿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住這一間,今日也不見他結帳離去……”那欽差的跟隨蒲扇般大的手掌甩過去,打了店夥計一耳光,怒道:“放屁!大白天說鬼話,還不趕快滾,遠遠的在樓梯口給我們家老爺守好了,任誰要進這間屋子都不能放他進來,聽清楚了嗎?”

那店夥計捂著一邊火辣辣的臉頰,點頭如雞啄米地應道:“清楚!清楚!欽差老爺要什麼自管跟小的吩咐,小的隨叫隨到。”趕緊出去了,走到門口,欽差的跟隨跟出來抓住他吩咐道:“沒有我叫你,你也不能進來,知道嗎?”在裏麵把門閂上了,走到欽差身邊恭謹地道:“老爺,我已通知這裏的縣太爺,派一幫捕頭來協助我們,現在應該正在趕來的途中。”

那欽差年紀也多不了他的跟隨幾歲,但料是整日沉湎酒色,虛耗過度,臉上神情委頓,萎靡不振,但聽他緩緩道:“我劉澄福堂堂朝廷一品大員,要找一個小妞兒,還是什麼難事兒了?值得這麼大作文章嗎?”

那跟隨道:“是,老爺位高權重,原隻要對這裏的地方官說一聲就是,甚而也不需要明說,隻要那麼稍微暗示一下,那小妞兒還不馬上就被送到老爺懷中,隻是老爺在朝中素有清明,這樣一來恐有不便,如果哪個不知趣的禦史在皇上那裏參上一本,於老爺任途多有不利,小的為老爺操心,萬事還是小心的好。”

他們這一翻話直聽得顏必克血肺賁張,隻恨自己渾身無力,連移動身子也困難,不能挺身而出,痛懲一下這兩個正準備強搶民女的狗主仆。

劉澄福眯著一雙魚泡眼,捋著頷下幾根稀稀拉拉的胡須,緩緩道:“小鞋子,我這次受皇恩出巡檢察各省的吏治,你一路跟隨我奔東跑西,辛苦嗎?”

小鞋子聞得此言,趕緊躬身道:“小鞋子能伴隨老爺出巡,整日陪老爺左右,聆聽您老人家的教誨,那是小人的福份,小人受苦受累也是應該的,哪裏會辛苦呢?”

顏必克暗暗罵道:“馬屁精!不愧是在官場混熟了的。”但聽劉澄福滿意地笑道:“小鞋子,你打從我金科及第起便一直跟著我,先是做我的書童,後來我想讓你當我的師爺,隻可惜你學識不夠,很多事情處理不了,不過你忠心耿耿,什麼事情都想得很周到,我有你這樣的幫手在身邊很放心,所以我每次出門都忘不了帶上你。”

小鞋子道:“多謝老爺誇獎,小鞋子能侍候老爺已經心滿意足,哪還敢有什麼奢望?”頓了一頓,道:“老爺,您渴了嗎?”

劉澄福道:“是有些口幹舌燥的。”小鞋子打開房門,喚來店夥計,一會兒店夥計端上來一大壺泡好的茶水和兩隻小碗,小鞋子接過後又把門在裏麵閂上了,小心擱到一邊的圓桌上,給劉澄福沏茶。

外麵彤雲密布,房間內光線越來越暗,一片要下雨前的景象。

顏必克正仔細瞅著劉澄福的臉型,好以後尋上門去為被搶的民女討個公道,瞥眼見小鞋子偷偷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紙包,迅速地展開,哆嗦著手指頭把裏麵的粉末抖進小碗中,取過茶壺傾滿了水,小心晃了晃,端到劉澄福麵前道:“老爺,您老用茶吧。”

顏必克看得眼睛都直了,腦中冒出兩個字:“□□!”幾乎衝口叫出來,那小鞋子下藥時背對著劉澄福,絲毫不動聲色,劉澄福正好整以暇地閉目養神,如何能知?聞得喚聲,接過茶碗,拿碗蓋慢慢地在茶麵上扒拉著浮著的茶葉。

顏必克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仿佛房間內的氣氛瞬間凝固了,床下潮濕悶熱,顏必克額上料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但他卻絲毫未覺,隻在心裏迅速轉道:“我此時身無分力,若是出聲示警,那欽差便不能喝茶,但多半也會被小鞋子狗急跳牆下毒手害死,連我自己也要命喪他手……”

劉澄福端著茶碗道:“那個小妞兒實在長得水靈靈的,我昨日在大街上見他和一個老婦人提著花籃手牽手過街,問身邊的人,說是這家店老板的女兒,嗬!那臉蛋,那身段,嘖嘖,我在京城就沒見過這樣的水晶人兒。”說到這裏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繼續說到:“怎麼今兒到店不見她,是不是……哎呦!”痛呼一聲,捧著肚子彎下腰去,茶杯“哐鐺!”一聲掉在地上。

“老爺!您怎麼了?我來幫你透透氣兒。”小鞋子一直一聲不吭站著,其實心中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他伸出一雙大手假裝去拍劉澄福的背部,卻突然用力卡住他的脖頸。

劉澄福口中“嗬嗬”有聲,大喘粗氣:“小鞋……我好……難受,快叫……啊!”他這一聲大叫讓小鞋子一慌之下手上使足了全勁,死死把劉澄福往下按。

一道閃電劃破沉悶的的天空,照得整個房間亮如白晝,黃豆般大的雨點開始瓢潑而下,被風一吹,劈啪劈啪地砸在窗戶上。

當閃電的光芒耀亮屋內的時候,正好射在小鞋子那張凶相畢露又因緊張而扭曲變形的臉上,“狗奴才!……”劉澄福隻叫得一聲,小鞋子抽出一柄匕首,伸進他的嘴裏一搗,劉澄福便再也出不了聲,滿口是血。

顏必克在床底下看得一清二楚,劉澄福的頭一寸寸地往下低去,臉色蒼白得窗紙一般,兩隻眼睛凸出來,紅得可怕,又頰汗珠淋漓,涔涔直下,混著滿口的白沫,流得一地都是。

天地仿佛也為屋子裏的這一幕人間慘劇震怒了,一個又一個的霹靂接連而下,震得窗戶也為之搖晃不止,突然“匡啪!”一聲被強大的風吹了開來,外麵傾盆般的大雨全潑了進來。

劉澄福被捅大的嘴巴“荷荷”地出氣,雙手還在攀住小鞋子死命掙紮,但小鞋子力氣比他大多少?他再卡了一會,劉澄福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頭軟軟地垂向一邊,就此死去。

小鞋子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剛才還是自己主子的劉澄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哆嗦著手伸過去在他鼻孔一探,確定是死了,這才脫下劉澄福的一身官服給自己換上,又把換下的粗布衣服穿在劉澄福身上,拿出一把匕首,刮下劉澄福嘴邊的兩撇胡須,照樣子在自己臉上沾好。

顏必克看眼前的這個“劉澄福”雖和躺在地上的劉澄福多少有些差異,但不熟識的人乍一眼看上去還是看不出來的,暗歎小鞋子非但居心歹毒,而且考慮周祥,什麼都想到了。

他換好衣服,趕緊把劉澄福在地上擺好,把匕首蘸血放在劉澄福手裏握好,把原來掛在劉澄福腰際的一個玉佩握在另一手,又一絲不苟地擦試幹淨地上的穢物,用水壺裏剩餘的茶水擦試茶碗,環視了一下周圍,又俯身塗了一大把血在自已胸口官袍劃開的口子上,去把房門木閂打開,這才斜斜地坐回劉澄福坐的椅子上,有氣無力地一遍遍叫道:“來人啊!……”

叫了好半天,店夥計這才小心打開一條門縫,探進半個頭問道:“老爺,是您叫小的嗎?啊!……”

店夥計一眼瞧見躺在地上的劉澄福,嚇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叫出聲:“鬧人命啦!”拔腿正要轉身往回跑,和腳步錯亂趕上來的一群捕頭迎麵撞個正著。

“瞎眼啦!”被撞的捕頭揪住店夥計胸口怒道。

店夥計滿臉驚惶,丟魂落魄地道:“死人……死人……”捕頭們呼啦一齊擁進房間內,為首的捕頭搶先奔到“劉澄福”麵前,誠惶誠恐地道:“欽差大人,您沒事吧?”

“劉澄福”耷拉著腦袋,雙目盍上,斷斷續續道:“這個惡奴,見財……起意……”。

那個捕頭道:“奴才們該死,未能及時趕到,讓欽差大人受驚了,你們還呆著幹什麼,還不快把凶手屍體抬出去!”轉頭對其他捕頭喝道。

捕頭們七手八腳地抬屍首,劉澄福呼吸困難地道:“封了這家店。”那個捕頭躬身道:“是,大人放心,這店裏的每個人都脫不了幹係的。”對店夥計大聲喝道:“老板呢?你們的老板哪裏去了?”

“官爺找我有什麼事?”一個將近五十的漢子擠將進來,正是張朝貴,蓬萊客店的老板,看到房間內的慘狀,嚇得臉都白了,“這,這……”

那個捕頭看到是路上碰到的漢子,不禁微微詫異,隨即便大聲道:“你這店老板,現今在你店裏發生了這樣一樁大事,你如何解釋?”

張朝貴吞吞吐吐道:“小店……我……”

那個捕頭又喝道:“看好了,這位可是當今朝廷的欽差大人,行刺朝廷官員,那可是殺頭的大罪,我看你就不是什麼老實之輩,路上我們查出你有窩藏贓物的嫌疑,此時還不快快招來,你和凶手有沒有同謀?”

張朝貴顫聲道:“同謀?不,沒有,小店向來……”

那個捕頭道:“沒有?那為何凶手行刺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上來製止,顯然是你們串通好了,來人哪,把店老板和店內所有的夥計都給我戴上鎖具,押到衙裏再審問!”

“慢!”“劉澄福”似乎漸漸恢複過來了,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問道:“店主人的家人呢?他不是有個女兒嗎?都要一齊審問。”

“是,大人,我們立即下令捉拿。”那個捕頭一擺手,一群手下如狼似虎,架起癱成一堆軟泥的張朝貴和店夥計去了。

蓬萊客店發生這樣驚天動地的慘案,擁在房間內的捕頭們少說也有一十幾人,卻誰也沒去朝床底下看上一眼,因為誰對這件案子都沒有任何疑意。

天幕將黑的時候,顏必克終於漸感周身血絡疏鬆,又過了幾個時辰,已完全恢複了力氣,趕緊鑽出那張床,出了店便直奔縣府大衙,一打聽,“欽差大人”卻已在上午出店後已經乘馬車直接出城了,至於去向則無從知曉。

顏必克想救出關在衙內的店老板和夥計,然而尋不到那個謀害主人的假欽差,自己又如何替他們鳴冤?

一番躊躇,突然想起自己並沒有如十三妹所言“掉耳朵,爛鼻子,雙目流膿”,這才知道“銷魂散”乃是一種烈性極強的迷藥,幾個時辰後便可自解,其它並無功用。這時雨勢已經漸漸減小,暗沉沉的空中隻剩下灰蒙蒙的雨絲還在淅淅瀝瀝地飄灑下來,回首望了望掛在路口風中搖擺不定的風燈,歎了口氣,展開身形,瞬間消失在雨幕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