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聲貓無話找話地說:“現在真是什麼都亂了套。芙蓉也真的……”他本想說“芙蓉也真的沒有能人了”或“芙蓉也真的敗落了”,但怕得罪了紫燕而把事情弄砸了,話到喉頭趕緊咽回去,改口說,“芙蓉也真叫人搞不清哪,連祖宗的寶物都不要了,這樣看來,真的需要來一場革命哩。”
“你別老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好不好?”紫燕說這話的同時還是把兌糖客的話細心過濾一番,發現他話中有話,便壓低聲音問,“噯,你剛才說的是啥寶物呀?”
兌糖客這會兒在紫燕麵前一反常態,躊躇滿誌地賣起關子來,指指西南麵山上高大的芙蓉岩唱道:“寨門之上,高田之下,三步上,三步下,有金一堂鑊。”
紫燕嗤的一聲笑出來:“哈聲貓,不是我損你,人家就是腳肚毛爽掉湯了,你也撈不走一條。你恁個命,恁個相,命中注定就是勞碌一世的,得了金銀財寶也沒福氣消受嗬。”
哈聲貓想解釋一下,一隻雞不知什麼原因受驚嚇而呱呱呱衝天飛起,直躥茅棚背上。這一攪和,他似乎忘了本已想好的詞,竟不知該怎麼說了。
紫燕倒不在乎哈聲貓想說什麼,隻是覺得他臉部表情複雜得可笑。
哈聲貓湊近紫燕欲說一句悄悄話,紫燕得體地退了一小步,他還是提高嗓子說出憋了好久的話:“黃金印。”
紫燕驚疑片刻,心想這哈聲貓不得了啦,三四十歲的人了,怎麼還是老不正經呢?八成是想老婆想錯心了。哈聲貓趁紫燕遲疑之際湊近悄聲說:“你陳家十八金帶的官印哪!”
紫燕聽後咯咯咯笑得頭往後仰,但馬上又有所收斂,一手捂肚子,一手捂額頭,像是要暈倒,轉頭想找條現成可以坐下的幹淨凳子,卻沒有找到,便向後退回幾步,吃力地靠在門上。她看一眼門檻,門檻本來就不高,又因剁飼料拿它當砧板,破損得不規則地凹下去許多,顯然也是坐不得人的。哈聲貓這才注意到紫燕又有身孕了:她一身紫紅略有褪色的旗袍,上下瘦削,腰身滾圓,猶如中秋時節未長豐滿的紅番薯。
七年前,哈聲貓還在戲班裏當戲子的時候,常在芙蓉老宗(大宗)裏演戲,紫燕也是票友之列。乍見紫燕,左鼻翼有胎記,臉上有烏星,就覺得特別,而扮作小旦略施脂粉,竟是絕色美人——原來她的台貌尤其好。聽說她是個知識淵博、無所不曉的人,自從見了她的台貌以後,他總想找機會領教領教。可是沒來得及領教,他玩特技不小心,嗓子被洋油嗆壞了,從此他羞於見她。心目中的紫燕竟變得如此美麗動人,閑暇時想念她,空中便湧動一股翰墨的香氣。這說起來毫無緣由,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他喜歡看屋簷下的燕子。燕子分紫燕與丐佬燕,紫燕比丐佬燕漂亮、正統,愛屋及烏,愛人及燕,他當然更加喜歡紫燕。紫燕的妹妹叫丐燕(後改名雪燕),他私下裏將前者比做真正的紫燕,把後者比做丐佬燕。一天到晚,他仰頭看紫燕馭著春光穿廊而飛,或在梁下喁喁細語,百看不厭。
有時他還幸福地想到,她之所以看起來臉上有些烏星,是因為天生麗質玉一般的白。她讓他明白那種帶有黑點的紅鯉魚為什麼惹人喜愛的真諦,以至於他有時想象她就是飛來飛去的輕盈的燕子,有時又想象她是悠然遊動的美人魚。
一個月色朦朧的黃昏,他悄悄潛入芙蓉寨牆內,盼望隻有紫燕一個人出現,盼望紫燕白色的長裙載著古琴的清音隨風飄舞,更盼望她認識到他也是有學問的人,甚至還不時出現陳小姐後花園贈銀給自己上京趕考的戲劇性經典場麵的幻覺。他夢遊般地轉了幾圈,堅信某扇漏出燭光的花格窗後坐著紫燕,隻要循著翰墨夾雜著幽蘭的香味,一定會找到她。他不敢在夜色中向偶然走過的行人打聽紫燕的住處,也不願打聽,希望每個花窗後麵都坐著紫燕,同時也希望紫燕是惟一的燈下讀者。可是他竄來竄去的,直到天亮也沒有看到她的影子,而隻引起若幹次狗吠。他像見不得陽光的鬼魂一樣,在不得不撤退的時候,還是感到非常滿足。
有句俚語叫“戲台下看美人”,意思是真正美麗的女人是少有的。戲台下實在看不到讓他一見鍾情的美人兒,自從傾心於紫燕後,從前尋找戲台下美人的蒙矓欲望也沒了,戲班裏那些鶯鶯燕燕的女孩子更不能打動他的心。
經過兩年的心身煎熬,迎來了春花爛漫、燕子歸來、鯉魚撒籽的時節,卻聽到她出嫁的消息。他氣得頭發都成把成把地往下掉。他看屋前屋後花草樹木都有蔫下去的趨勢,估計自己難以活下去了,曾一度心灰意冷賦閑在家,後因生活所迫才重新振作起來兌糖謀生。
此刻,紫燕這幾聲非淑女型的狂笑,讓他一下子又如掉入冰窟,但他畢竟是情場老手,很快鎮靜下來。“你也不要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說著半移糖籠上的圓蓋與盛糖的屜,彎腰摸出一個金瓜(南瓜)蒂模樣的東西,遞給紫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