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確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我們正盡力防止出現任何小小的失誤。”他試圖給一個不具約束力的保證,但是與會者卻不樂意聽到這種話。
一會兒之後,奇塔萊醫生站起來去看了一下斯裏尼瓦桑博士。癌症患者有這樣一種表現特征,即在癌症發展到最後階段之前,體內不會出現並發症,人看上去一切正常。博士能說話而且幽默,看上去氣色不錯並且挺開心。隻有地位極高的人才能住進特別護理室,醫生建議他盡可能多休息。
從根本上說,斯裏尼瓦桑博士是個坦率而直爽的人,並且很有令人愉悅的幽默感。奇塔萊醫生把這看成是一種財富,因為一般說來,當一個人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後,他的精神狀態就開始惡化,他精神先死而後肉體才死去。另一方麵,如果病人熱愛生命,他會好得快,當然患不治之症的除外。
斯裏尼瓦桑博士躺在床上,因為頭發脫落,他那原本就寬大的前額顯得愈加寬了。白發與他的年齡是相稱的。他蓄起了胡子,胡子也變白了。他的臉上露出幾絲疲倦,然而你仍然能發現那天生的搗蛋勁與風度。
奇塔萊醫生走進房間時,博士以笑臉相迎並說道:“請進,醫生。你看上去有些累,像我這種病人對醫生來說的確是個討厭的東西,醫生該避開討厭鬼,我說得不對嗎?”
奇塔萊醫生發覺自己笑了,這還是第一次他發覺自己不那麼緊張。斯裏尼瓦桑博士輕快的話語起作用了。
“你判給我多少時間?我可不是一個執意要求延長償款期限的農民。”
“斯裏尼瓦桑博士,我是誰?我哪能給你延期,你或許能活很長,我們都希望這樣,但是,可不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事實上,我來這兒是要你盡早空出這一位置的,我不想讓你像進來時一樣離開這兒,而是要你以一個健康人的姿態回去,健壯如牛!
”
“對,我真的要走了,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在這裏我隻能被捆住手腳。”
斯裏尼瓦桑博士聽上去就是一個被迫與他深愛的人分開的墮入情網的人。他對所從事的研究十分的投入。
“斯裏尼瓦桑博士,所有這一切都因你抽煙引起,你抽得太多了。”奇塔萊醫生責怪道。
“我也沒有辦法,我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漫不經心。我一旦投入就全身心的投入,不管是某個女人也好或是我的研究也好,抽煙也是一樣。你說怎麼辦?”
奇塔萊醫生開始喜歡上斯裏尼瓦桑博士這種讓人消除戒備心理的直率了。談天時,他一點也不自以為是,對自己是一名享譽國際的科學家這一地位也很少意識到。他舉止歡快而利索。盡管癌症正在慢慢吞食他的肺,他有時還是這樣問道:“你覺得加瓦斯卡怎樣?這次他會得滿分嗎?不,不會的,讓我們就此賭一場怎麼樣。如果我輸了……我或許在真正輸掉之前就死掉了,所以,奇塔萊醫生,你考慮一下再下注。”
醫生眼裏充滿了敬意,說道:“你說我看上去很緊張,是不是?早些時候我是很緊張,要知道,你被稱為愛因斯坦第二。”
“噢,那算不了什麼,如果統一場論研究結束了,人們將會把愛因斯坦稱為斯裏尼瓦桑第一了。”
斯裏尼瓦桑的話中充滿了對他自己的智力的無比自信。事實上,如果可以放棄幾年生命給另外一個人的話,奇塔萊醫生會很樂意馬上就這麼做。
但這不可能。
“他會死,我無能為力。”醫生對自己說。他沒有說出心中的擔心,不過這讓他很難愛。
他給值班人員及護士做了些必要的指示後回到了他的辦公室。
他感到斯裏尼瓦桑博士不久即將死去,這也就意味著他自己的失敗。他清楚地知道即便博士死了,他也沒什麼責任。人人都知道死亡是無法避免的,即便是麻木不仁的軍官也知道這一點。他也知道他打的是一場有許多變數的、根本沒法打贏的仗,但他誠心想讓博士多活一些時日。
第二天早上,奇塔萊醫生很高興地與斯裏尼瓦桑博土寒暄道:“早上好,愛因斯坦第二。”
“早上好。”
醫生給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病床邊,開始跟博士聊起來。事實上,他已決定與斯裏尼瓦桑博士認真地談一談。
“斯裏尼瓦桑博士,在我孩提時代,我參加過許多祈禱儀式。在那些宗教活動中常提及真理與幻想,亦即用來解釋存在之本質的靈魂與肉體。
”
“我的天,你過來隻是給我講有關宗教問題的嗎?看來我的大限臨近了,我知道罪犯被判處死刑後得讓教士給他講經文。你說的是那種東西嗎?”
“不!不是!斯裏尼瓦桑博士,別誤解我,我想讓你永生。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有七個不死的神,我想讓它再多那麼一個,你覺得這主意如何?”
“好的,告訴我。你剛才談到祈禱儀式……”
“是的……在儀式上,教士總是這樣問聽眾的:‘當你談到我的手、心,你指的是什麼?當你說我的手,這意味著你是有別於你的手的東西。你就在那兒,因為即便你的手毀掉了,你並沒被毀掉。當你說我的頭、耳朵、眼睛時,誰是第一人稱單數?’經過一分鍾的停頓之後,教士自己會這樣回答,‘那是靈魂——神聖的宇宙之魂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