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氏衣食無憂了近十年後的現在,三娘隻能記起在兗州道邊,被阿耶幹瘦的懷抱強行帶離阿娘那冰冷的屍身……
因為綿延不絕的饑餓,身體並不能供給三娘長久哭喊;
因為無休無止的疲累,精神也不能支持三娘延續哀痛……
不過五六天,三娘就隻能空洞的看著押解他們的衙役,把變得跟阿娘同樣冰冷的阿耶,推進徐州路邊的溝裏。
彼時秋陽熾烈,溝裏豐沛的草木被阿耶等人滾落的屍身壓低複又揚起,遮蔽了三娘幹涸的視線……
在三娘印象裏如天塹一樣深不見底的溝渠,為什麼幾年後她詢問其他幸存者的時候,他們都說那溝不過兩尺?
後麵是怎麼走到費縣的?
被費縣關在又冷又黑的官伢院的時候,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她其實真的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三娘問過阿善,阿善隻是靦腆的笑著說,就那麼熬過來的唄。
看著三娘又陷入那充滿陰冷和饑餓的回憶中,阿善輕聲道:“就是跟著人群走,走著走著也就到了。”
阿善原本就是並州一戶小世家的家生奴,早在並州那次災厄降臨之前就失去了雙親,要不是原主家把小小的阿善扔出家門,他也遇不上並州遷民的隊伍……
於三娘看來,是步步失去至親、失去人權的絕路,在阿善看來卻是步步走出泥潭的險途。
天佑三娘絕處逢生,萬幸阿善化險為夷。
彼時他二人畢竟還小,又在學院裏披上了儒家賦予的外皮,沒有靠著不停敘述自己苦難用來博取同情的意思。
而在這廳裏的,除了夫人,誰又是沒經曆過各自的苦難呢?
多說無益。
天色暗沉,前廳沒有點燈,隻有門外瑩雪將室內映亮。
縈芯伸手,把二皇子府的回信放到身邊默默燃著的炭火上。
精美的紙箋緩緩卷曲,泛黃。
“我從來都不想慷他人之慨,為達到自己行善的目的讓他人付出代價。可是來不及了。眼下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夫人,我們心甘情願!”以為縈芯口中的他人是指他們五個,永遠是神女最忠誠信徒的阿牧,哪怕根本不知道縈芯想要他們幹什麼,立刻跪直身體,向神女表達了自己的虔誠。
大概是東萊侯府的酒壯了縈芯的膽,她收回被火灼熱的視線,看著五人,“顧氏馬場,我原本是按照容納萬人的規格建的。可如果隻以最大限度收容、最低限度供給,三萬移民也容得下……”
瞬間明白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鬆穀不可抑製的哆嗦起來。
果如鬆穀所懼,縈芯清聲道:“……那麼,剩下的難題就是怎麼不明目張膽的把我擺到太上皇……確切的說是迫切想奪回南地的皇室、吳地派的對立麵了。”
縈芯這一手的實際意義除了給移民片瓦遮頭,更是要牽引注定要去衝擊都城周圍所有世家大族的莊園和別院的移民們一個可控的宣泄口!
這樣一來,雖然顧氏馬場的損失會很大,卻能在救護移民的同時,確保城內城外不會生難以把控的民亂。
可鬆穀明白,哪怕順利收容移民到顧氏還未完工的馬場裏,顧氏也不能大鳴大放的出錢糧養護他們,最終必須要廣固縣裏或者國庫出錢糧,將顧、李兩家摘出來。
“我們要想辦法救護移民……可是,李氏和顧氏不能做全都城的異類!”縈芯後麵這一句說完,長庚和三娘反應了兩息才明白,可阿牧和阿善卻還是不懂其中利害。
“那……那麼多人,沒有萬全的謀劃……”三娘聲音幹澀,“怎麼可能不出羅亂!萬一真因此生了亂……”
城外移民在從冀州突破官府攔截來廣固的路上,許多都已經做過暴民了。也就是都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他們才安分許多。事到如今也就差一個頭目登高一呼,帶著他們造反了!
可就算他們五個豁出命去推動,洪水傾覆的時候,如何確保巨浪的方向不偏不倚,且隻拍這一擊便能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