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破碎世界(13)(2 / 3)

多言嘮叨的人類,自恃才高,

今天又回到他們過去的瘋狂,

帶著狂怒的罵聲高叫:

‘哦,我的同類,我的主,我要詛咒你!’

也有不大愚蠢者大膽去愛癲狂,

他們逃出被命運幽禁的隊伍,

躺到無邊的鴉片煙土中藏身!

——以上就是整個地球的永恒的報告書。”

成默的聲音逐漸激昂了起來,就像胸腔裏燃燒著篝火,每一段噴薄而出的音節都蘊含著憤怒,他用壓抑的聲音痛斥著人類,鞭撻著每個人都深藏於內心的醜陋一麵。他的音調越來越高,像是衝鋒前鼓舞士氣的號角,就連擴音器的電波都隨之顫抖,人們的心也跟著輕顫了起來。

“啊,死神,你這位老船長,快起錨!

死神,這國家使我們厭倦,快起航!

雖然天空和大海象墨一樣漆黑,

你知道我們心中充滿陽光!

請把鴆毒倒給我們,使我們更堅強!

趁激情在胸中燃燒,我們要去

深淵之底潛遊,在未知中求新生,

不管它是地獄還是天堂!”

背誦完這首長詩,成默長長的舒了口氣,微微向著四麵靜靜佇立的人們稍稍頷首,他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讀出他想傳達的意思。他清楚這些沒有怎麼讀過書的酷兒德人大概率不知道波特萊爾是誰,也不一定能聽懂這首詩歌所表達的深層次意思,但詩歌的魅力就在於,就算你不了解每一句詩文準確的釋義,同樣能模糊的感覺到作者想要對你說些什麼。

他相信偉大的詩歌是灌注滿詩人情緒的文字,它能直接擊穿大腦,抵達靈魂深處。

總而言之,也許是成默真的念誦的不錯,將真實的感情傳達給了在場的酷兒德年輕人;也許是他們隻是給貴賓一個麵子。反正節目的效果還算不錯,在海勒的帶頭下,人群中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哈立德的巴掌尤其用力,手掌都拍紅了。

海勒沒好氣的衝哈立德翻了個白眼,撞了下他的肩膀問:“這首詩說了個什麼?你怎麼這麼激動?”

海勒親昵的姿態讓哈立德心情雀躍,可他卻故作矜持的說道:“《遠行》是節選自波特萊爾不朽詩集《惡之花》的最後一個篇章,這部詩集並不是依寫作年代先後排序的詩歌合集,而是根據主題和內容分成六個詩組,分別是:憂鬱和理想、巴黎風貌、酒、惡之花、反抗、死亡,其中每組都與前後關聯。”

“那又怎麼了?”

哈立德第一次見海勒穿紗裙的嬌媚樣子,春心難免蕩漾,瞥見海勒那雙渾圓動人的眸子,滾動了一下喉嚨,認真的解釋道,“《遠行》是《惡之花》這本詩集的最後一首詩歌。在前麵的篇章,《惡之花》一直在描繪人類因為種種理想、欲望和自身的限製之間的矛盾,陷入帶給自己和他人的、循環的苦難。中間的篇章,波特萊爾又用細膩頹喪的文字寫出了現實是如此強大,想要擺脫這樣的循環得到終極的解脫,唯有死亡。但在最後,在《遠行》中,波特萊爾筆鋒稍轉,以不可思議的筆觸給看似頹廢消極的詩文落下了最後的注解,他奮力呼喊人類要在絕望中奮力抓著一線希望。”

海勒聽哈立德這麼一說,頓覺站在中間的成默可敬多了,她滿意的點了點頭,“所以,著首詩很有深意?不錯,不錯,沒想到雷克茨卡先生還是個挺有心的人。”

哈立德感歎:“不止是有心,還有文化,此情此景沒有什麼詩比《遠行》更能鼓舞人心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誇獎,就是詞窮,還是讀書讀少了緣故。”

海勒嗤之以鼻,“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不如把槍法練的準一些。”

哈立德沉默了須臾,抬眼注視著成默,語氣堅定的說道:“有用的,我堅信有用的。”

———————————————————————

表演完節目,海勒不再糾纏成默和雅典娜,隻是煞有介事的表揚了一下成默,便放過了兩人。

雅典娜還是沒有開口和成默交談,徑直向著營房走去。

成默猶豫了一下,在原地看著雅典娜進了房間,才跟著走到了營房,不過他並沒有進屋,而是躲藏在了廊柱的陰影之中。

回廊下蕩漾著擾人的晚風,成默感受到了寒意,他退後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這樣與冷風的接觸麵就小了不少。站在這個位置同樣可以清楚的看到客廳裏的如豆的油燈在微微搖晃,無所事事的雅典娜撐著下巴隔著玻璃遙望月下的盛裝舞會。她眼眸裏跳躍著兩簇微茫的火焰,表情卻像寒冬般冷漠,像是在觀察實驗場地裏小白鼠活動的生物學家。

如果說純真而又熱切的笑靨代表著青春,那麼雅典娜的麵孔就是埋葬青春的精美墓碑。成默默默的凝望著雅典娜的凝望,心想如果要賦予她一段墓誌銘,該用如何華美到誇張的字句。想來想去都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不知怎麼,他又想起了謝旻韞。

他那位貞不絕俗的妻子被“上帝之杖”轟得連片衣角都沒有剩下,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已經給她舉辦了葬禮,而屬於她的那塊墓碑上是不是記錄下了他的名字。

“想必是沒有的,不過也無關緊要。”成默心想。他扭頭,將視線從雅典娜的身上挪向了行至高潮的舞會,又開始幻想假如謝旻韞在這裏又會是怎麼樣一番場景。

他猜謝旻韞一定會諷刺自己隻是背首詩歌虛情假意一番,而自己的聖母妻子肯定不僅對處境可憐的酷兒德人充滿了同情,還會想辦法為酷兒德人做些什麼實事。那麼他一定會反唇相譏她在做無用功。

因為他打心眼裏覺得一點點幫助對於酷兒德人來說毫無意義,憑個人的力量,在中東這樣一個破碎世界裏什麼也無法改變,不要說個人了,就算是聯合國五常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對於人類來說,優勝劣汰弱肉強食固然血腥殘酷,卻是漫長曆史篩選下來的最終法則,任何普世價值都是遮掩這個殘忍現實的溫情麵紗。

成默又想難道謝旻韞不清楚這一點嗎?她必然是清楚的,可她還是會為了她所期待的完美世界而努力,這大概就是一個理想主義紅色貴族對實現世界大同不悔的信念。

忽然間,他又有些好奇謝旻韞的家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家庭。

正當成默的思緒越飄越遠時,舞會也到了快要終結的時刻,最開始表演火繩舞的青年再次站上了舞台,係著火球的繩索被他舞成了華麗的焰火,流光溢彩的火線在空氣中揮灑著如雨的光點,如光之噴泉,在黑暗之中美輪美奐。

錄音機的沙烏地樂曲肆意流淌,年輕人們扭動腰肢,揮舞著雙手,大聲歡呼,讓成默想起了在西臘海灘上看到過的電音派對現場。

成默心想音樂和舞蹈是全世界年輕人共同的語言,即便在戰火紛飛的荒涼戈壁上,也一致無二。對於他們來說快樂是如此簡單,隻是可惜自己卻已經沒有辦法能體會到這種簡單的快樂了,也不知道這算是幸福還是悲哀?

但不管怎麼說,揮灑青春的舞會,即使成默很難融入其中,隻要能看到張揚著愉悅的青蔥麵孔,就如同流連於滿園盛放的鮮花之間,能讓人的心情放鬆下來。

這樣的心境讓成默覺得自己的靈魂愈發蒼老,以至於懷疑時間究竟在他心上以怎樣的速度流逝。

終於,宣禮塔上的鍾聲響了起來,這是告訴所有人已經到了九點半,必須得休息的號角。揮舞著火繩的男青年,停下了手動煙火表演,他將火繩扔進篝火,火焰高高的騰起了一下。就在這一秒,整個世界仿佛被這個奇跡般的動作點亮,暗色的天空被火光襯的殷紅,恍如時間逆轉黃昏倒至。

成默走出長廊,看到一道火流星般的光芒正從天際冉冉升起,和流星不一樣的是橙紅色的光焰身後留下了長長的白色尾跡。

還在水泥平地上的年輕人們也都察覺到了異象,全都在抬頭仰望,有些少女還在興奮的指指點點,甚至雙手合十開始祈願。

成默經曆過了兩次大戰,分辨出來那是導彈發動機排出的尾煙和水汽滯留在高空形成的痕跡。他心中警惕,立刻就看到天際又亮起了幾道紅光,頓時心髒就跳到了嗓子眼。

“小心!那是導彈.......”成默用沙烏地大喊了一句,快跑幾步衝進房間,不由分說扯著雅典娜的手腕就向著屋外跑。

這時整個晚會的現場已經亂做一團,舞台四角的篝火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倒在舞台上。搖曳的火焰照亮了一張張略顯慌亂的麵孔,冷風中急促無措的腳步聲如雷鳴,還有人在聲嘶力竭的呼號,急促如詛咒的敘力亞語讓原本歡快的氣氛急轉直下,變成了一出災難現場。

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並沒有使雅典娜有半分恐懼,她反而拉住了成默,想要掙脫成默的手。

“怎麼了?”成默回頭問。

雅典娜麵色如常的說道:“我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房間裏。”

成默都知道雅典娜的筆記本裏有很多重要的資料。見雅典娜又想要掙脫他的手,他抬眼看了看劃破黑夜的導彈,大致判斷了一下落點,估計不在他們站立的地方,於是咬了咬牙說道:“我去拿,你在這裏等我,不要亂跑。”

說完成默也不等雅典娜回答,便鬆開了手,轉身再次衝進了房間。客廳裏的油燈還在燃燒,借著這微弱的燈光,成默抓了下光禿禿的門框,迅速跑進了臥室,玻璃窗外透過來的月光傾瀉在床鋪上,一切一覽無餘,成默卻沒有看到雅典娜的筆記本電腦。.伍2⓪.С○м҈

他彎腰掀開蓋在軟塌上毛毯,看到雅典娜那台黑色筆記本電腦的瞬間,窗外陡然間光芒大盛,黑夜刹那變成了白晝,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大地和房屋都在劇烈的搖晃,玻璃碎片如箭雨般朝著屋子裏落了下來。

成默的連忙彎腰低頭,舉起毛毯擋了一下,但依舊有銳利的玻璃碎片刺破了毛毯,在他的臉上和手上留下了血點。他顧不得那麼多,撿起筆記本電腦,一邊卸下背在背上的背包,把筆記本電腦裝進去,一邊朝著屋外拚命的逃。

舞台四角的篝火倒了下來,木板搭起來的舞台已經被點燃,劈劈啪啪的木頭灼燒聲在風中亂響,夜晚被照的通紅。剛在還在歡歌燕舞的年輕人們,要不抱著腦袋趴在地上,要不就在慌亂的逃竄。在滾滾的熱浪與煙塵中,在一片狼藉的兵荒馬亂中,隻有雅典娜若無其事的站在大火旁靜靜等待,在她背後的天幕又是幾道尾跡正在墜落,而她仿佛不知道危險為何物。

成默停了下腳步,雅典娜有些冷漠的等待卻讓他覺得心安。這種遺世獨立的安然遠離了塵囂,給予了他一絲縹緲的慰藉。

他來不及感慨,刺耳的嘯叫聲越來越近,像是巨大的蜂群撲麵而來,成默抬頭看了一眼,又一枚導彈朝著他們身後的營房襲來,這一次距離他們肉眼可見的近。成默大喊一聲“小心”,朝著雅典娜撲了過去,將她壓倒在地時,“七罪宗”也張開成了傘狀,護在了背後。

大地在震顫,嶄新的營房瞬間崩塌,磚頭和玻璃如雨點般亂飛,一股巨大的熱浪夾雜著彈片朝著四麵八方翻湧,被點燃的舞台炸成了漫天煙火。

宣禮塔唱響了刺耳警報聲。

成默緊緊的抱著雅典娜,“七罪宗”變成了金色的鍋蓋將兩個人罩在水泥地上。磚石、彈片、燃火的木料和玻璃碎片落在“七罪宗”上,如雨滴落入了大海,轉眼就消失不見。

此時此刻,金色的“七罪宗”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頁小舟,保護著他們在暴風雨中穿行。成默看不到雅典娜的麵容,卻能深深的感覺到雅典娜那豐盈緊致的曲線彈性有多麼驚人。他有些難為情的將手按在粗糙的地麵,把身體稍稍撐了起來,於是兩個人不得不四目相對。

雅典娜清冷如泉的鼻息在成默唇齒間流轉,成默心跳加快了幾分,他不敢和雅典娜對視,稍稍垂下了眼簾,盯著雅典娜那光澤飽滿嬌豔紅嫩的絳唇,叫成默又是口幹舌燥,他不得不把視線再向下挪,改成盯著雅典娜的下巴。

爆炸來得快,散得也快,周遭的動靜很快就小了下來。成默剛打算起身,卻聽見雅典娜主動找他說了話。

“你剛才在舞會上念的是波特萊爾?”

雅典娜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成默有點猝不及防,他沒想到沒什麼文藝細胞的雅典娜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下意識的點了點頭,隨即回答道:“《惡之花》中的最後一首,第一百四十九首的《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