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著,那台立式風扇重心不穩,一歪腦袋倒下來,撲進“獠牙”懷中與他親切擁抱。
“獠牙”猝不及防,雙手去推風扇。手指被高速旋轉的扇葉絞傷,他立時放出驚天動地的悲聲來,在地上翻來複去,與那台立式電扇滾作一團。
馬副根本不理睬他,連冷眼掃他一眼都不屑。
反倒是我擔心“獠牙”觸電身亡,一死百了,太便宜了這賊。我鬆開腳尖,繃緊的電線飛快彈射出去,電插頭像拋石機投出的卵石一樣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擊中“獠牙”的臉。
研究生出現在門口,匆匆向我招手。
我尾隨他,一直向“石榴王”方位奔去。
盡管我在思想上有所準備,“石榴王”慘遭斫伐的現場仍然令我觸目驚心。遠遠望去,“石榴王”依然挺立在藍天白雲下,巨大的樹冠像一群跳動的音符,向人們的視野展現一部綠色交響樂。數不清的鮮紅花朵,閃耀其間,呈現出旺盛生命的本色。走近後才會發現,手提電鋸已經深深割傷了“石榴王”主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
我仔細觀察現場。手提電鋸的操作者裝模作樣地先鋸斷死枝,然後沿著同一方向,仿佛是失手誤傷似的,順勢向主幹發動了致命的瘋狂襲擊。主幹直徑超過大半部分被惡毒地鋸斷了,樹身在微風中危險地搖晃。每一次晃動都可能造成主幹完全折斷,從而徹底葬送這一偉大的生命。
教師們個個悲憤無名,團團圍在樹下,匆匆采取搶救措施。他們眼明手快,用粗毛竹和鋼管搭起一座井架,試圖托起沉重的龐大樹冠,以減輕主幹創口部分的壓力。生物係教師研究後決定,盡快刪除大部分枝葉,以求“棄車保帥”。
研究生跳進一條土溝,用腳尖踢去浮土,一條暗藏的電線像偷襲的蝮蛇忽地彈了出來,令人心悸膽顫。這條電線是多日前經過深思熟慮暗中布下的一支伏兵,出於不可告人目的韜光養晦,隱介藏形。今天,正是這條電線,在善良的人們完全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向手提電鋸提供了罪惡的幫助,讓歹徒在一瞬之間,腰斬了“石榴王”。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我和我的同伴們無意鑄成了輕敵大錯,我們小覷了對手的決心和力量。這條暗藏的電線是一個冷酷的證明,它充分顯示出對手擅長於在密室中鼓搗陰謀,熱衷於玩弄卑鄙的權術。他們算度精確,謀劃老道,更厲害的是他們心狠手辣,隻要是列入他們黑名單上的目標,他們就一定會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強行達到目的。
一陣南風拂麵吹來,驅散不掉心頭煩躁,緊接著聽見“石榴王”主幹發出“喀嚓”一聲巨響,樹身危險地傾斜下來。
眾人大驚。
幸好樹身隨即又恢複了正常,枝葉搖曳不停。這株偉大的生命不甘心向悲慘的命運屈服,它倔強地挺胸昂首,向世間證實自己生命的光輝價值。生物係教師七手八腳加固繩索和圍欄,加快了工作進程,他們的慌亂神情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
不幸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一陣強勁的南風席地吹來,狂亂移近。地麵塵土紛紛揚揚。
“石榴王”樹冠又一次危險地搖晃起來,萬千樹葉蔌蔌作響,仿佛是一位曠古偉人的長久歎息。“石榴王”隨風波動不已。它像重病患者一再掙紮,不讓自己倒下去,幻想著以直立的錚錚風骨,麵對人世間的危險乃至死亡。它終於力不從心,一片苦痛的呻吟從“石榴王”內部升起,它那數不清的繁枝茂葉像沉船上的水手冷靜地保持著有秩序的出航隊形,最後一次向天邊作出探望,便開始緩緩下沉。
教師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殘酷的事實,無人肯往後退,一個個冒著生命危險衝上去,紛紛伸出臂去,企圖扶住傾斜的樹身,幫助“石榴王”重新站穩腳跟。
冷酷的現實無情地擊碎人們的幻想,終於,“石榴王”沉重地向著北方倒下。它那偉岸身軀,它那無限迷人的光彩,它那悠久的曆史,在地平線上慢慢消失。
仿佛有一隻無形大手攫取我的心髒,使足力氣捏緊又捏緊,我心痛欲裂,五內俱焚。“石榴王”
閱世千年,盡覽人間篇章,而我們隻來得及最後望上它一眼,最後行一次注目禮。我不知道這棵樹中壽星此時此刻對傷害它的人類作何感想,我隻希望它能分清好人和壞人,當然,這也僅僅是一個可憐的希望而已。
我眼中噙滿淚水,身邊傳來研究生哽咽的聲音。教師們臨時搭建的救護井架也被沉重的樹身壓翻,轟然倒下。一切正如那幫劊子手精確算計的那樣,他們決不愚蠢地直接把樹王鋸斷,他們陰險地造成一處恰到好處的傷口,他們料到,南風乍起,隻要樹冠幾經擺動,樹身必被自重完全壓斷,分成兩段。這樣一來,便於這幫匪徒事後逃避人們的指責和法律的追究。
事實果然如此。如今,“石榴王”身首異處,它像烈士橫屍在刑場上,麵不改色地走向死亡,把世間的是非善惡統統留給一旁的觀眾去品味。我心中痛楚萬分,大聲詛咒馬副和“獠牙”之流,盼望他們的靈魂早下地獄。
辦公室內,死一般寂靜。
聽完我的大段怒斥之後,馬副全無反應,他像老僧入定,木然地倚在辦公椅闊大的靠背上,出神地望著我,半晌一動不動。我懷疑他的軀殼雖然留在此屋內,但他的靈魂早已出竅,迫不及待地溜到室外草地上打滾和狂歡,以慶祝這一回合的“完勝”。
我緊蹙眉頭。許久,我意外地發現,馬副嘴角上流出一絲微笑。
他確實在笑,不一定是由於願望得到了滿足,也不一定是慶祝勝利的興奮,但千真萬確是由衷愉悅。
他的愉悅像山頂上融雪,起先流露在眉梢嘴角。隨後潺潺泉水漸漸彙成急流,他變得樂不可支。後來他不能抑製內心激動,喜不自禁,他快樂之極,仰麵大笑。一直笑到前仰後合,失去常態。
與眾不同的是,他的笑聲十分輕微。不經仔細分辨,即使同處一室,我仍然無法聽清他發出的笑聲。他的笑容張揚到了極致,但他口中僅透露出“吃吃”的細碎聲響。我就像在觀看一幕啞劇,起先感到別扭和不自然,後來便毛骨悚然。
我忍無可忍,使勁關上辦公室抽屜。桌上一座玻璃雕塑被震落到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馬副立起身向我走來。
他狡獪地觀察我,嘲諷地說:“‘小布爾喬亞’情結,一種毫無價值的感情。不是嗎?”
他轉身打開立櫃,從中取出一台日本進口的便攜式血壓電子測試儀,熟練地套在手腕上,一邊打氣,一邊留意顯示屏上跳動的數字。
“低壓80,高壓130。”他頗有幾分得意,勝利地宣布說。“嘿嘿,在所有人中間,我最鎮靜,最富於忍耐精神,也最堅強。勝負已經決出,贏輸自然分明。而有些人……”他用鞋尖撥動玻璃雕塑碎片,響起一陣“稀裏嘩啦”的刺耳聲音。
“有些人成了‘稀巴爛’。哈哈……”馬副張口狂笑,但口中依然不出聲音。這使得他尤為恐怖,看上去猙獰不堪。他得意忘形了,一刹那間,像《畫皮》中的厲鬼離開了人皮,露出本來麵目。他是如此粗俗、驕橫和無賴,全無一絲廉恥之心。
我無可奈何地瞅著他,痛感自己像嬰兒一般軟弱無力。此時此刻,假如我可以找到一種方法,這種方法足以刺破他鎧甲般的厚顏無恥,擊傷他的自尊心,使他一遍遍地受到良心的譴責,感到痛苦和難堪,令他沮喪。如果這種方法存在,而每使用一次這方法的代價,是消耗我一年的生命。我定會毫不猶豫,像操縱M60機槍那樣,衝著麵前這個人形惡魔痛痛快快地掃射上一天一夜,把我的今生、來世、來世的來世全部貼上,把這個惡棍打得像漏勺一樣透亮。
但我無能為力。我喉部驟然收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前這個怪物已突破人類道德範疇的極限。換言之,他就像一隻惡狼與一群羊同場競技,他的規則,招數和伎倆完全不同,勝負往往也在意料之中。
追求一個相同的人生目標,城市文明更多地倡導強化個人素質,提高自身文化水平,推崇公平競爭。而在馬副出生和長大的那個貧困封閉的農村世界,每一得失,都逼著他露出虎牙,五指張成鐵爪,喉部滾動著咆哮聲,去拚搶,去鬥爭,去搏個你死我活。他自小長大,始終都處在超常的壓力之下,他的肩膀從來沒有受到過長輩的愛撫和鼓勵,而是承負著沉甸甸的生存重擔。過去的他,始終是饑腸轆轆,麵帶菜色,他那具有強大消化能力的胃中,隻有少量雜糧和大量粗糙的生存原則,從這些生存原則中他汲取的營養是:不受道德良心的任何製約,不擇手段去打倒對手,千方百計把機會留給自己,而無論這機會價值大小。馬副是一名久經疆場的角鬥士,他習慣用劍和盾解決一切問題,失敗無奈他何。如果有條件采用陰謀,把對手團團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不戰致勝,他怎麼會有一分鍾猶豫呢?他的良心早已被苦汁浸透,又怎麼會不安呢?
我明白,在這場較量中,全校師生從一開始就處於劣勢,勝負早有定數:馬副一定會贏,而我們這一方陣營絕無勝利的機會。打開中國曆史這冊巨書,無論你往前翻閱多少頁,讀到的結果幾乎一樣:負多勝少,苦多樂少,悲多喜少,痛多愛少。前者多得像原始森林中的樹葉,後者少得就像你錢包中的硬幣。
我咬緊牙關,不肯退後一步,哪怕我方陣營戰鬥到隻剩下我一名戰士,我仍將不顧一切衝鋒和反擊。我決不會不戰自敗,即使我手中持有的是燧石長矛,而對方操縱著“阿帕奇”攻擊直升機,我也要戰鬥下去,直至勝負分曉,戰鬥結束。
“馬副校長的血壓,”我一麵搜腸刮肚拚湊星星點點的回憶,積極尋找對方的破綻;一麵火速集中我方武器庫中的彈藥,全力打擊對手的薄弱環節,我不懷好意地說,“從幹部體檢表上看,不容樂觀,不錯吧?”
“你的記憶的確不錯,年輕人。”馬副承認,“我的血壓一直有問題,遺傳因素,沒辦法。根據鼓樓醫院專家的說法,像一顆體內定時炸彈,隨時隨地可能發生大爆炸,十分危險。但是你看,這顆定時炸彈的引爆雷管,牢牢掌握在我手心中。”
馬副做了一個握緊拳的動作,他信心十足而且十分輕鬆。
我明白他的意思。馬副本人一向注意控製自己的情緒,很少發怒,從不大發雷霆。另外,他對飲食也很小心,戒煙戒酒,不食辛辣。有幾次他血壓驟升,內部嘩變,但是沒有外部條件作為策應,馬副一次次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馬副踱到門口,在記事白板前停了下來。白板上塗滿了憤怒的文字,那是“獠牙”被“110”巡警帶走之前,教師們強烈流露的心跡。馬副逐條欣賞,仿佛每一條反對文字都是褒獎他並可令他榮獲勳章的嘉獎令。他拾起白板筆,把“校奸”兩個大字全部補描成連筆。他的這一動作一定使他感到愉悅,他丟下筆,淡淡冷笑道:“這是多大一點事
?
我犯得著傷心動怒嗎
? 不,絕對不會。”
他的這句話,我信。
他凝視著白板,陷入沉思,一動不動,仿佛一條大蛇正在蛻皮。過了一會兒,他口中發出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聲響,說話的音調變得又尖又細,流露出他心中所思所想,“曆史這條路,從來要用百分之九十五的民眾,作為鋪路石。”
他的臉色陰沉難看。
他說的是心裏話。我脖後升起一股寒氣,渾身不自在。
“兩軍對壘,”他低低地咆哮說,“勇者勝。”
“無恥者勝。”我脫口而出,咀嚼肌高度緊張,幾乎咬碎自己的一顆牙齒。
馬副入定在他的思想中間,臉上變幻著半瘋狂的神情。半晌,他才轉過身來,問:“你……說什麼?”
他的瞳仁中閃動著詭譎的光芒。他等待著,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拒絕重複。
“又是榮格語錄?”馬副又問。他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捕捉的神色,沿著表情流淌,最後消失在皺紋的七溝八壑中。
“你應該牢牢記住尼采這個名字,副校長先生。”我不客氣地說,巴不能觸怒這個麵目可憎的家夥。
根據尼采的學說,人類物質文明固然是一部發展進步史,人類的精神文明曆程則不同,如果一定要用進化曲線圖來表示的話,放在我們麵前的可能是一幅由多次閃電組成的圖形,好端端的世界頃刻之間便可能倒塌瓦解,分崩離析,麵目全非。“惡”的生命力十分旺盛,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和難以置信的破壞性。無數曆史事例可資證明,“惡”一個單位能量的突然釋放,十倍百倍“善”的單位能量也不能與之抗衡。若要挽回損失,代價則更大。毒品在現代社會的泛濫,便是尼采論點的一個極具代表性的注腳。曆國曆代社會在普及教育,提高公眾道德水平,揚善抑惡等方麵做出巨大投入,化費了大量財力、物力和人力,精神文明始終是善惡相爭,不分輸贏。在地球的一些地區,惡勢力往往占據上風,甚至以絕對優勢一舉擊垮善勢力,南歐、非洲、南亞一再爆發民族大屠殺悲劇,就是精神文明逆進化論的強硬表現,黑暗將在相當漫長的時間內繼續控製和主宰當地人民的命運。如果有人抱有幻想,認為人類的精神文明史一定是一部進化史,他不是太天真了就是太愚笨了。
馬副留神傾聽,臉上毫無表情。但我注意到他的呼吸開始加快,喘氣變粗。他右手三指並攏,下意識地刺向沙發扶手,一下,兩下……堅決而又無情。似乎馬副在幻覺中遭遇了那位宣傳“上帝死了”的德國大思想家,他正在用刺刀猛力捅向後者心髒,隻因為這位曠古哲人用他縝密的智慧之網,在百年前就捕捉到人類社會的根本弊端,並將之懸於高竿示眾。而這弊端,恰恰是馬副這類家夥賴以存在和發跡的根本條件。
“希特勒信仰尼采。”馬副走過來,伸出手撣落我肩上一片石榴葉。他打量著我,狡黠地說,“很不幸,你的思想與‘元首’是相通的。”
我不給他自鳴得意的機會,冷冷地反駁說,希特勒也信仰亞裏士多德和柏拉圖,卻從來沒有人因此否定古希臘哲學。希特勒生前大量收藏梵高的畫作,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位荷蘭畫家的不朽作品《向日葵》,仍然一再刷新了藝術品拍賣價的世界紀錄。
馬副無意與我“理論”,他拉開房門,轉身欲走。
突然,他又轉過身來,伸出手臂,像炮筒一樣瞄準我。他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順便告訴你,我的聽力很好,剛才你說的是‘無恥者勝’。”
他一摔門,出去了。
我臉頰滾燙,血液全部衝上頭頂。我倒不是為自己說過的話感到擔心和害怕,恰恰相反,我很樂意讓他知道我對他的真實評價和態度。
我之所以吃驚和震怒,是因為我突然清楚看見,當他伸出手來指責我時,一個熟悉的黑影掠過眼前。
我呆呆地楞住了,那指節粗大、保養得很好的手掌背麵,分明刺有一隻黑蜘蛛圖案。
我見過這個圖案!對此我的記憶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這就是那個黑夜賊的標誌。
這兩個圖案一模一樣,就是同一名紋身大師,也不可能製作出兩件完全一樣的紋身作品,隨著他手背肌肉的有力收縮,那隻黑蜘蛛猛力彈跳,嗜血動物的本性暴露無遺,急於向這世界發難,迫不及待地偷襲人類。
馬副離去了。那隻醜陋的黑蜘蛛仍盤踞在眼前,揮之不肯去,擊之不能滅。
我晃動腦袋,使勁地揉眼。再睜開眼時,黑蜘蛛圖案消失了,一切恢複正常。
我明白,事實上馬副手背並沒有任何刺青圖案,剛才發生的情景,純粹是我視器官的錯覺,是一種幻象。
但有一點千真萬確,沒有認錯,那就是馬副這家夥不甘晝伏夜出,相反,他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為非作歹,他從不隱匿自己的存在,他是全天候出擊,他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白日賊。他這種人,猖狂跋扈,每每公然向社會良知挑釁。可悲的是,在多數情況下,他是贏家。
在我生活長大的這座城市,文明和良知常常就這樣铩羽而歸,一次次被愚昧落後挫敗。在秩序的建立過程中,各種力量競相平分秋色。尼采的預言,不幸言中。
我走到窗前,向遠方眺望。二十世紀末的南京城,高樓大廈林立,通衢大道四往八達。此時映入我眼中的莫不是現代化背景下的原始公社?
走在城市林蔭道上的紅男綠女,莫不是用西裝和旗袍包裝的耕夫農婦,是披著時髦遮羞布的原始先民?
我猛擊一掌,無辜的鋁合金窗承受了這一無端的打擊,靜默不響。我發誓,一定要盡最大努力與這條白日賊進行鬥爭,要打倒他,摧毀他,就像打擊黑夜賊一樣。
相比之下,搏擊前者的風險和難度更大。
門上響起“畢剝”的敲擊聲。才荔和她的女伴驚慌失措,出現在麵前。兩位年輕姑娘長發披肩,身著絲綢連衣裙,亭亭玉立。才荔肩上挎著一架“尼康”F-100D型長焦距照相機。她倆的表情迷惘而又緊張。女伴吃驚地睜圓大眼,忽而望我,忽而又瞅瞅才荔。
才荔伸出拳頭,五指徐徐張開,一撮石榴葉從指縫間滑落,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沙發和地板上。一股清風從門縫閃入,穿桌繞椅,卷走幾片石榴葉,逕向窗外飛去。那些翠綠的葉,猶如綠蝴蝶,自由自在,仙化而去。
淚珠在才荔眼眶中滾動,她極度震驚,嘴唇微微噏動,半晌說不出話來,複雜的情感翻江倒海。
我打開書櫥,取出一本新出版的學院雜誌,刊物封麵登載的是大幅照片“石榴王”雄姿,那是年初我拍攝的得意之作。我把雜誌遞給才荔,低聲說:“對不起,你們隻能和這張照片合影留念了……”
才荔扭過臉去,專注地凝視著窗外某處,良久。
她輕輕自言自語,不敢相信地問:“我們怎麼能與這種人相處呢?想都想不到……”
“遠遠超出你最壞的想象。”我毫不留情,斬釘截鐵回答。
室內是死一般沉默。
驟然,我心中浮現一個念頭。起初,這念頭模糊不清,斷斷續續,殘缺不全。我屏住呼吸,眯細眼睛,渾身肌肉繃緊,注意力高度集中。漸漸地,這個念頭變得清晰起來,越來越完整。終於,它像蛹一樣,蛻掉笨拙的外殼,演變成一個漂亮的計劃。
我打開保險櫃,在最下方的抽屜中翻找了好一陣,取出一個舊信封,信封下款印著“革委會”字樣。我邀才荔過來,把信封交給她,解釋說:“前兩天找一份文件,無意中發現這材料。”
才荔從信封中抽出一頁發黃的信紙。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信紙上方端端正正寫著“借房協議書”。這就是馬副當年向他胞姐借房時立下的那份字據。後來,馬副設法卑鄙地把字據騙回到手,自食其言,背信棄義推翻了承諾。學院據此字據,給馬副開具了一份長期居住在顏料坊的證明書,這份證明對於馬副爭取貨幣拆遷待遇十分有用。事後這份協議書收存到其它文件中去了,馬副多次查找這份協議書,企圖令其“永不見天日”,但他一直未能找到。
大家都以為這份協議書早已在無意之中毀棄消失了。然而,幾天前,神使鬼差,居然讓我發現了這一重要物證。
才荔激動不已,噙著淚水歎息道:“可憐海華姐,她沒能親自收回這份協議書,中級法院駁回上訴那天夜裏,她心肌梗死。通知救護車已經來不及了,好慘……”
“邪惡受到懲處,是不會來不及的。”我旗幟鮮明,表白我的立場。
“你是說,物歸原主?讓我……”才荔悟出我的意思,肩頭不禁一陣顫栗。
我一聲不吭。一串鑰匙在手邊丁零當啷作響。
下課了,“博士小姐”捧著厚厚一抱作業本,輕手輕腳送進辦公室,摞在我的辦公桌上。她正要退出,我叫住她。
“課堂上你提出的那個問題,我現在有時間回答。”我抽出一支鉛筆,在齒間輕咬一下又放下,像在告訴別人,卻更像是在啟發自己,“榮格認為,正如一個人的本能迫使他進入一種特定的存在方式那樣,原型也迫使知覺與領悟進入某些特定的人類範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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