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課不久,鈴聲驟然大作。
我停止板書,轉身拿起放在講台上的手表,懷疑地瞅了瞅,上午第二節課剛剛開始十分鍾,響的是什麼鈴呢
?
學生低聲聒噪,交換著大惑不解的目光。
幸好,莫名其妙的鈴聲很快又莫名其妙停止。後排響起一句打諢,“老校工的時間程序又感染病毒了。”引出一片竊笑聲。
我接著授課,“這就是說,根據精神分析美學的觀點,我們並不把藝術家視作擁有自由意誌、尋找實現其個人目的的人,而把他看作是一個允許藝術通過他去實現某種藝術目的的人。也就是說,文藝家不是自由人,就在文藝家們表麵的意誌自由背後,隱藏著一種更高的命令;在文藝家的直接意識之外,還有第二個精神係統存在,它是集體的、普遍的、非個人的。它不是從個人那裏發展而來,而是通過繼承和遺傳而來,是由原型這種先存的形式所構成的。……”
中排一名女生舉手提問。
“請問老師,我們分析一個人,如何界定他行為的主動性和受動性?”發問的女孩圓臉大眼,腦後一條粗黑發辮繞過左肩垂在胸前,我認出這是本班的學習委員,學習極肯動腦筋,同學戲稱“博士小姐”,她說普通話時帶有濃烈的閩南鄉音,“如果一個有影響的人,他的所作所為對於社會造成嚴重過失,榮格先生是判他本人意識有罪呢,還是判他靈魂深處──就是這位瑞士精神分析學家聲稱的那個‘
隱藏著一種更高的命令
’──有罪呢?”
我讚賞地點點頭,剛想回答,全校鈴聲又一次急促地響起來。
不知為什麼,這次鈴聲聽上去氣急敗壞,簡直是聲嘶力竭。鈴聲不停,一直大鬧下去,我借機翻閱一下備課筆記,強記住榮格著作中的德語原句,認真琢磨和推敲漢語譯文,靜候鈴聲止歇。
鈴聲激蕩,始終不停。很快地,無論是我還是班上的同學們都清楚地意識到,這鈴聲絕非偶然,而是大有文章。鈴聲倔強地、不屈不撓地在廣闊的校園震蕩,穿牆入屋,用聲波的拳頭擂門敲窗。師生們不由自主地慌張起來,一個個探頭引頸,四處張望,越來越不自在。
我惴惴不安,精通兩門外語的才能此時也幫不上我什麼忙,我無法從機械振動的電鈴聲中譯出語法和詞彙,也分辨不出聲波傳達的喜怒哀樂。但我肯定地對自己說,學校一定出現了重大事件,聽上去,鈴聲像怒獅連聲吼叫,又像傷猴嗚咽不止。
我臨時安排學生自習,自己保持鎮靜,從容步出教室。
拐過彎後,我三步並作兩腳,從教學樓六樓上直衝下來。
校園大門前,果然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重大事件。
校門周圍,聚攏大批人群。很多正在備課的教師先我一步麇集此地,人們神情嚴肅,空氣十分緊張。更多的教師正紛紛從課堂和辦公室趕來。
我擠上前去。學院自動柵欄門緊閉,牢牢地鎖著。不同尋常的是,移動門上橫七豎八又加上十來條摩托車大閘鎖和助動車條形鎖,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研究生正用一把摩托車超級手銬鎖,一左一右地鎖在學院鍍鉻的亮閃閃的移動大門上,嘴裏嚷嚷著:“我這把鎖,以一當十。”那鎖是他那輛破舊“鈴木”
TR─125型摩托車上唯一值點錢的東西。
學院門外,一長溜車隊被擋住了來路,不得不順序停歇在道旁。為首三輛清一色是黑色“奧迪”高級轎車,第四部車是輛藍白相間的“依維柯”中型客車,殿後排列著兩輛勘測工程車。“依維柯”車身上,赫然展現四個魏碑體大字,“紫石集團”。
我頭腦中“嗡”的一聲,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我全明白了。我從心底感激值班教師舉措果斷,他以警鍾長鳴這一異乎尋常方式,在學校緊急關頭,一舉喚起教職員工們的足夠注意和警惕。
我舉起手,示意研究生過來,對他耳語一番。研究生心領神會,一溜煙地跑開,不一會兒便把他那輛舊摩托車騎來,橫停在校門前。教師們七手八腳,把摩托車五花大綁鎖在大門上。麵對“摩托車盾牌”醒目的警示信號,企圖強行破門而入的人不得不有所顧忌,最終望而卻步。
有人從背後輕輕捅了我一下,緊接著一大串校門鑰匙塞入我的手心。我回頭一望,發現是當值的教務處副處長。他意味深長地搖搖頭,表示他根本不知道校門鑰匙何在,而沒有鑰匙對於任何開門的指令他都愛莫能助,他苦笑著匆匆走開了。我隻來得及指了一下長響不停的電鈴。過了一會兒,電鈴聲停了。
校外,神氣活現的“奧迪”轎車終於打開車門,三名神氣活現的人物走下車來。一位是頭發花白的老者,身著高級休閑服,做工細致考究,一顆鑽戒在無名指上熠熠閃光。另兩位是三十來歲的年輕漢子,西裝革履,風度儒雅,其中一人鼻梁上還架著副無框眼鏡,這種用螺絲直接把眼鏡腿固定在鏡片上的時髦玩意兒,今年以來風靡南京、上海等大城市。
三人腰杆筆直,不動聲色,立在車旁。
他們傲慢,驕矜,從他們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們心目中隻有他們自己。這幾個人根本沒把麵帶慍色的教育工作者們放在眼裏,對於聚集到校門口的近百名教師不屑一顧。
一人急匆匆穿出學院傳達室側門,疾步迎向來賓。
那三人大模大樣轉過身,目睖來者。
“馬副校長,貴校的歡迎方式很特別,嗯,不是嗎?”鼻梁上架著無框眼鏡的青年話中帶刺,從胸腔中哼出一串不和諧音,拋向來人,“就像電腦遊戲,每過一關,先要開十把鎖……”
“這場麵我見過,它使我想起了當年在韓國工作的時候。”花白頭發的老者點燃一根煙卷,深深吸了一口,“美國大兵闖了禍,韓國青年每人頭上紮一根布帶,上麵寫著‘抗議’。接下來是排隊示威遊行。眼下我看,馬副校長,隻差這根布帶了吧?”老者不露聲色說完話,吸入肚中的那股白煙無影無蹤,一絲兒也沒有重返人間。
被稱作馬副校長的漢子一點兒也不尷尬。他像根本沒聽見這番話似的,熱情趨上前去,自顧與來賓一一握手。
馬副中等身材,微胖,頭發又黑又濃。研究生在背後取笑說,馬副額發又密又低,他自認為影響風度,為此頗感懊喪。馬副便經常用剃刀“掃蕩”前額上方的“叢林區”,“寸草不留,”以期塑造出一副知識分子頂發早謝,無上智慧的儒雅形象。
馬副橫掃一眼校門內外情景,絲毫沒有不安的感覺,他微笑依然,輕鬆應酬道:“啊,大概是你在韓國工作之前吧,”
他狡黠地衝著老者擠擠眼說,“我在越南打仗。我們從來不用布帶紮自己的腦袋,我們用布帶去勒對手的脖子。”
馬副用食指在脖下劃了一橫,齒間迸出一道銳利而幹脆的“嗤”聲。他嘿嘿一樂,轉身引路進校。
三位來賓對視片刻,稍頃,尾隨而來。
教師們閃開一條通道,放進這幾個人。來者神態自若,大搖大擺,一路指指點點高談闊論走向學院貴賓室。
教師們默默注視著這一切,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人群又合攏在一起。
校門外,那支車隊仍然留在原處。
幾分鍾後,校長秘書匆匆奔來,通知我:馬副要我現在就去見他。
我慢吞吞挪動步子,轉身向那個叫做學院貴賓室的方向走去。我感覺到後背上麵灼熱無比,全校教職員工目光的焦點,一起集中在我身上。
我倒吸一口冷氣。
學院大門坐北朝南。門外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省市政府機關多數分布在這條路兩旁,方圓幾個街區環境安靜,優雅,既沒有工廠商店也沒有居民區的紛擾。
校門口豎立著大型的座右銘石碑:“學高為師,身正為範”,每個字足有一輛旅行轎車大小,遒勁蒼健。校門內主幹道兩旁是上百畝林地,數以千計的雪鬆,銀杏,石榴,海棠以及榆衫楓柏,鬱鬱蔥蔥。林木錯落有致,綠蔭屏天蔽地,氣勢非凡。步入校門,一種特殊的美感油然而生,吸引你親近自然,回歸自然,最後引你進入返樸歸真的至上境界。在成片的林木之間,大片大片植入進口草坪,恍如翡翠地毯。
校園深處,波動著一湖碧水。魚躍鳧沉,漣漪閃閃。一年四季,每日每時,這一方土地上的空氣總是特別濕潤新鮮。曾有一位日本師範專科學校的老校長參觀本校後激動不已,他欣喜地提議說,應該在校園中央樹立一塊大理石坐標,上書“學府氧吧”,他本人忍不住親筆揮毫,當場在宣紙上寫下這四個鬥大的漢字。
朝朝暮暮常有上百名女學生徜徉林間專心研讀,在曆屆全省聯賽聯考中,本校成績一直穩居榜首,名列前茅。一次在省教委會議上,學院的主要競爭對手──無錫師專的校長不無嫉妒地對本學院校長說,貴校是人文教育占一半,綠色教育占一半,地傑人靈嘛!
我深深吸入一口芬芳空氣,道旁玫瑰花姹紫嫣紅綻苞怒放,一陣陣濃鬱香氣沁入肺腑,攝人魂魄。研究生曾有一句不恰當的比喻,獲得全校老師一致首肯,並登在校刊“一句聰明話”欄目上,他聲稱,玫瑰花香味大約可以折合成酒精四十度,這就是說,享受一小時花香與痛飲一瓶“五糧春酒”的效果差不多。
我停住腳步,在我前方四五米遠的路旁,一隻鷯哥振翅飛走,認出我後,旋即它又飛回原處,歪著脖子瞅我,放下心來繼續幹它未完成的事業,把一條蚯蚓從泥地中拽出來。鷯哥是我最喜愛的鳥類之一,既聰明又通人性,歌聲更屬美聲唱法。鷯哥善學人語,維妙維肖。這種通體漆黑的大型鳥類,頸部飾有一圈金黃色肉質披肩,平常多生活在東郊美齡宮一帶。如今它們降貴紆尊,插隊落戶到我校來,就我本人來說,實在是“敝人不勝榮幸之至”。
我憤憤然向學院貴賓室走去,如此美好的校園,如今危在旦夕。我明白,盤桓在裝潢精美的貴賓室裏的那幾個趾高氣揚的家夥,正陰謀用幾百萬噸水泥,石塊和鋼筋來消滅這片綠色校園,他們出於某種特別的目的糾合到一起來,是一夥不折不扣的環境屠夫。
我遲疑不決地踏入貴賓室。三位來賓圍著幾張圖紙自顧談論,沒理睬我。馬副招手,要我坐到他身旁的沙發上。
“今天草簽合同。”馬副皺了一下眉頭,但是這個多餘動作並不能掩飾他眉眼之間的歡快。他像又一次做新郎官那樣,全身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興奮和喜悅。他頓了一下,單刀直入地說,“學校印章現在歸你管理,所以,我認為,有些情況應該讓你知道一下。”
我毫無表情。
“我知道,你個人對這個計劃,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部分教師,像你一樣,堅持反對觀點。”馬副寬宏大量地表示理解。他又在沙發上挪動一下,想把自己壯實的身子安排得更舒適些,不假思索地接著往下說,“那沒關係……”
我決心打亂他的如意算盤,破壞他自我營造的從物質上到精神上雙重舒適的環境和氛圍,便開口打斷他的話,提醒他說:
“馬副校長所說的‘部分’教師,校職代會上有準確的統計,反對票占84%,另有4%的棄權票。”
馬副揚了一下眉頭,“哦”了一聲。他仰麵緊靠在沙發上,聳肩扭腰,深陷進去,仿佛要榨幹這件家具在為他服務時所能提供的全部價值才心滿意足。
他表情怡然,得意地輕拍沙發扶手,在他看來,我剛才報出的兩組數據就像微不足道的灰塵一樣,被他輕輕拍散消失了。
“上個星期,我給北京國家教委通了個電話,行政幹部培訓班下月底結束,校辦公室主任到時就會回來。這就是說,你臨時代理校辦公室主任的職務,還剩三十三天之多。”馬副按他的思路自顧自往下講去,絲毫也不為旁人插話所幹擾,十足表現出他一貫強硬的霸道作風。
他把圖紙移到我麵前,以長輩體恤後生、上司拔擢下級那種口吻對我說,“機會難得啊……”
我懷著查看處決者名單那種複雜的心情,一張張翻閱圖紙。從建築設計業的角度來看,暫定名為“南教工程”的這一組建築群布局宏大,圖樣精美,造型新穎,設計巧妙。我一一細看,氣勢恢宏的七十層主樓,華麗的裙樓樓群,寬敞的地下室停車場,附設的商業服務網點設施一應俱全。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圖紙中還精心保留下一小塊綠地,建成一座小型花園。我按照圖紙比例尺心算一下,估計這花園約有現在學院林地麵積的二百分之一那般大小。我甚至還驚奇地發現,小花園內將鑄起一尊銅像,命題是“為教育事業而獻身”。
“為教育事業而犧牲。”我嘟囔道。
一陣爽朗大笑傳來,三位來賓興奮不已。他們爭先恐後評點圖紙,競相發表宏論高見,一個個妙語連珠。良好的高等教育和優越的工作職位,為他們瀟灑倜儻運籌帷幄營造了必要的條件。馬副微笑著離開沙發,趨上前去。
我冷眼觀察這夥人。據教師們傳聞,花白頭發的老者是“紫石集團”總裁,他的企業在全國各省以至世界各地均設有分支機構,以經營重型機械進出口業務為主,股票已在香港上市。兩位年輕公子則是省建設銀行的新貴。經上級主管部門個別領導從中撮合,“紫石集團”、建設銀行將與我學院三方“聯合”開發“南教工程”。我學院以土地作為投資,“紫石集團”和建設銀行分別出資一億二千萬元和八千萬元,建築期為四年。建成後,“紫石集團”和建設銀行瓜分了十層以下的全部黃金樓麵,上級主管部門獲得六層樓作為回報。我學院分得十一至二十層樓用於科研或辦公。所餘樓層皆由“紫石集團”和建設銀行或售或租,房屋多是高級商業用房規格。
我的心一陣緊縮,胸口感到無比難受。如此一來,我校環境就像一名健康活潑的俏麗姑娘,無端被迫接受高截位外科手術,一舉切除健壯雙腿和盆腔,變成不倫不類的殘疾人。即使事後在手術切麵原處配上一部電腦控製的先進複雜的殘疾人車,這輛車無論多麼傑出不凡,於姑娘的美貌和幸福何補?
學院林木將被悉數伐去,草坪會被鏟光,湖水汲幹後填滿泥沙,環繞全校的花崗岩長廊則毫不留情地一刀攔腰砍斷,僅留下一小截,像條斷落的狗尾巴。
我咬緊牙關,不敢想象如此殘忍的前景。到那時候,女學生將被迫用雙手堵嚴耳朵在空調器噪音和加熱空氣中晨讀,而那隻鷯哥也會在水泥地上弄殘了喙和爪,歇在高壓電線上根本站不穩,一次次栽落下地來。日本那所專科學校的老校長再度來訪時,他將不得不收回前言,改口建議另塑一座礦渣石碑,上書“綠苑之墓”。
我決心不讓這幕悲劇上演。
馬副滿麵笑容走近我身邊,從圖紙中抽出一張,仿佛抽到上上簽似的連連點頭。他拿起話筒,撥了幾個號碼,叫對方馬上來見他,然後轉身回到來賓中去。我睥睨著他壯實的背影,我暗暗祈禱上帝賜我能力讓我完成我的計劃,準確地說,現在我暫時有這種能力……來阻止他辦成這件事。
學院的公章現在由我保管。
馬副說得對呀,“機會難得啊”,我不由地激動起來。幾個月前,學院辦公室主任赴北京學習,進入一個為期半年的短訓班深造,主修教育係統行政主管的涉外事務。由於平時我在學院算得上是一名公益事業的熱心人,學院領導又信得過我,所以校辦公會議決定讓我臨時兼理辦公室主任的職務。授課之餘,我常被喚去東奔西跑地四處開會。我的最重要工作之一就是保管好學院公章。每當學院領導要用時,便小心翼翼祭出這枚中心刻有一隻大五角星的聖物,用畢再交還給我收藏。
我緊抓住自己的念頭不放,彎腰從低櫃中取出一瓶礦泉水,自顧自連灌幾口。
在旁邊會議桌上,主賓四人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我聽見花白頭發的老者談到地下室管轄權限,不戴眼鏡的那條年輕漢子巧妙地回答了一句雙關語,影射到性事。主賓開懷大樂。
一條漢子不經敲門,徑直闖進室內。我認出這個沉默寡言的粗壯家夥是學院雇用的農民工頭頭。幾年前他本人也是普通農民工,但他很快就擊敗自己的上司並且取而代之。他嘴裏永遠叼著一根煙卷,仿佛那根小白棍兒是他呲出嘴唇的一顆天生的獠牙。研究生便給這家夥起了個綽號,叫做“獠牙”。
“獠牙”瞟了我一眼,走向馬副。
後者對他附耳交代一番。
“獠牙”全無表情,重新摸出一根煙卷,換下嘴角的煙蒂,同時像墨魚一樣噴出許多汙濁不堪的煙霧來。“獠牙”聽完之後,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一聲不響出去了。門也不關。
馬副走過去,掩上門。
我握緊拳頭,手心冒出汗來。我相信,我下決心對馬副這種人臨時封鎖公章的行為,將不會被指為不當。
學院的法人代表是位年近花甲的忠厚長者,勤勤懇懇在講台前工作了四十年,出版了多本教育學專著。他雖有直通北京高層領導的親屬關係,卻從來鄙於加以利用。作為校長,他畢生嚴謹治學治校,循規蹈矩,一身夫子正氣。
自從“紫石集團”走通上級主管部門關係後,上下夾攻,力促學院全盤接受“南教工程”方案。校長十分不滿,軟抗硬頂,學院與上級關係日益僵化。偏在此時,頗受上級主管部門個別領導賞識的馬副赤膊上陣,公然表態,歡迎與“紫石集團”合作,“學校後院失火”。校長一怒之下,以血壓升高為由,於二十天前申請去了蘇州工人療養院,靜心養病。馬副不是法人代表,如果他竟敢僭越名份,我對他的拒絕,就是正當的。
馬副踱了過來,仿佛早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一針見血地點明問題要害,他說:“順便通知你一聲,上級主管部門在電話中明確指示,校長外出養病期間,學院在談判‘南教工程’協議和簽署合同方麵,我可以全權處置。正式通知,不日可望下達。”
桌上的電話鈴聲急遽響起來。生物係主任氣急敗壞地在話筒中嚷嚷情況緊急,催我們趕快去救“石榴王”,“越快越好,假如你們還想和活著的‘石榴王’再見上一麵的話。”
馬副和我誰也不理誰,一前一後離開辦公室,向校園匆匆趕去。
“石榴王”樹下,空氣十分緊張,兩派人馬對峙在那裏,橫眉豎眼,互不相讓。
人多的一方以生物係教師為主,加上其它係青年教師,約有二十來人,團團圍著“石榴王”坐成幾圈,個個神色冷峻。研究生和另外一名見習教師正在擺弄一台手提電鋸,他倆像破壞分子故意把鋼筋卡在鋸齒間,那樣一旦電鋸開動,齒牙便會一個不剩,電機也會發熱燒毀。
另一方是“獠牙”帶著倆農民工。農民工無所謂地蹲在旁邊,一會兒看看教師,一會兒瞅瞅“獠牙”,他們是按出工時間計酬,假如今天的任務是在這兒蹲上一天,相信他們絕不會因此而抱怨上司的。“獠牙”隱藏在一團又濃又嗆的煙霧後麵,不時地吐出一口濃痰或者扔出一隻煙蒂。
“這家夥,端著台電鋸,”生物係主任氣憤地反映說,頭向那團煙霧偏了一下,“圍著‘石榴王’轉來轉去,我看沒安什麼好心。盤問他兩句,他倒比我更理直氣壯,口口聲聲說‘馬副校長有交代。要問你去問馬副校長……’”
“馬副校長叫他吃牛屎,他吃不吃呀?”人群中有人插話。
許多雙鄙視的目光射向那團煙霧,嘲諷的笑聲四起。
研究生故作玄虛,停止手上的破壞活計,立起身來,反駁說:
“你們這些書呆子,淨講門外話,讓行家見笑。吸牛糞氣是癮君子的一大享受,致幻效果非同一般。嘿嘿。”
“我警告過他,隻要敢碰‘石榴王’一片樹葉,我就撥‘110’報警。”頭發花白的生物係女教師嚴肅地說,“文物法,環境保護法,不能當兒戲。有用,就雙手捧在頭頂上;沒用,就踩在腳跟底下。”
馬副矜持地立在樹下,興致盎然地望著眾人,一言不發。他一動不動,心平氣和,恍如一隻久闖江湖的蜘蛛,蜷伏在它布下的絲網周圍,靜靜地等待著機會,時刻準備後發製人,發起致命的一擊。
他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開朗,生動。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簡直就成了樂不可支:“秀才,一班秀才。這真是‘秀才問工人,五花答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