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能再說下去,一把血色的長劍貫穿了他的腹部,鮮血如泉水般噴湧而出,染了他一身,也染了風兒一身。她的白衣染上鮮血,襯得她宛如嗜血修羅。沒有誰看清楚那把劍是怎麼刺進穆泠身體裏的,而風兒抬頭望著穆泠,目光哀傷宛如女神注視苦行的信徒。
“對不起,穆泠,”她的聲音宛如歎息,“我隻能這麼做了。”
她的雙眸變成了妖異的赤紅,目光卻依舊悲憫。
“我不是人,而是一隻狐妖,千年白狐的化身,被詛咒封在這個身體裏。我知道你愛我,可是我也要告訴你,這個身體本來的主人已經不存在了,你愛上她就是愛上我——我真正的名字,叫做血舞鏡。”
“可我說了,我連自己愛的人是誰都不知道。再這樣下去,你隻會更痛苦而已,我不願看見你這樣,所以我隻能殺了你。這樣對你對我,都會好一些。“
“你有權利愛我,不管你怎麼樣對待我,我都不怨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雖然我知道你會對我負責。“
“對不起。”她握住劍柄,迅速地抽出了穆泠身體裏的劍。
鮮血濺在她的白衣上,殷紅到刺眼。
穆泠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但記憶深處的片段卻清晰地連成了一片。那些都是關於風兒的片段,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舉手投足,她的喜怒哀樂,她撥動琴弦時帶著憂傷的深情,她略帶沙啞卻依然清亮的嗓音,她在燈火輝煌的舞池中優雅輕靈的舞步,甚至她親吻自己時雙唇冰冷芬芳的溫柔觸感,她在自己身下綻放時妖冶而又無辜的姿態,她手指溫柔的觸感……每一個細節都那麼清晰,前所未有。
他發現自己無法恨她,要恨她,實在太難。
她是人,是妖,是仙,甚至是鬼,這都不重要,他隻知道自己愛她,就算是死在她手中,他也絕對不會有半句怨言。
他已經滿足,因為終究是她,結束了他的生命。
就算是一錯再錯,直到罪不可恕也好。
不知是否唯有這樣的慘烈,才能證明他真的深愛著風兒,慘烈到必須讓他付出生命,才能成為最完美的佐證。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至少殺死自己的人,是她。
至少自己是愛著風兒的,而非單純的喜歡。
風兒說得對,死亡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也正是死亡,將他的愛定格成無法被抹殺的永恒。
最後的一瞬間,在所有的愛恨都煙消雲散之前,他看見風兒抬手輕輕抹去了他不聽使喚滑落的淚水,她的手冰冷卻溫柔,她的微笑哀傷徹骨。而她的雙眸依舊是赤紅的,那妖冶的赤紅,最終化為了他生命中悲傷的血色殘陽。
他倒在風兒的臂彎中,世界化為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風兒低頭望著臂彎裏的少年,眼中滑落了一滴殷紅。
其實她一直都明白,他愛她。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用那樣粗暴瘋狂的方式占有了她。而她也明白,那撕裂的痛楚,就是他痛苦的愛。他隻是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讓她有所明了罷了。他隻要她明白,自己那最痛苦的愛。
而她,卻親手結束了他的生命。
她不能愛上他,沒有誰能在她心中超越易殤和殘星。縱使曾有那麼一瞬的心動,也隻是須臾,她依然無法和他在一起。但她知道,是他使自己不至於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絕望甚至發狂,使自己還有一個理由,去相信這個冰冷的世界還有美好存在。
這亦是她對他的報答,妖族的傳統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所以她心甘情願被他占有,算作對他的報答。可是她也依然記得,她的處子之身早已獻給了那個青衣的吟遊詩人易殤,在芳菲苑冷香彌漫的繡閣裏。是的,她並不愛他,他對她來說意義甚至遠不如她曾經擁有過的那些情人,可是至少她信任過他,在這個冰冷殘酷的人間,他是她可以信賴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大小姐……”阿劍站在她身後,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隻是望著她單薄的背影,目光憂慮。這樣的結局他早就已經預見到,從穆泠與風兒相遇的那一刻開始,這個人類少年,就注定了走向那條鋪滿荊棘的絕路,走向宿命中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是他卻走得那樣無怨無悔,甚至沒有半句抱怨。
“阿劍,你說……到底要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證明自己愛一個人呢?”滿身是血地風兒跪倒在地,臂彎裏少年的身體逐漸冰冷下去,“你看他,竟然需要用那麼慘烈的方式來證明他愛我——否則,誰會相信呢?”
“大小姐,恕我無知。”阿劍低沉地說。
風兒淒涼地一笑,輕啟雙唇唱起了挽歌,低回哀傷的曲調祈禱亡魂的彼岸轉生。她雙手交疊在胸前,一身白衣浸透了血,淩亂的長發飛散風中,滿麵血淚交錯,令她看上去宛如戰場歸來的修羅女,又宛如從地獄裏浮上的天使。
——再見了,穆泠,請你永遠不要怨恨我。
然後她對阿劍漠然地以目示意,阿劍便走上來,在穆泠的屍身上撒下銀色的粉末。陣陣煙氣中少年的屍身化為清水,無聲滲入了沙地。她靜靜跪著,直到最後一縷煙氣消散,才終於感受到全身難以名狀的疲憊,仿佛靈魂都渙散了一般。
“送我去陸玨家吧,我不想回去。”她吃力地站起來,因為雙腿的麻木,全身都有些搖晃了。
陸玨家裏正唱空城計,父母早去北京出差了,偌大的屋裏隻剩下了她一個人。自在歸自在,但一個人呆久了,卻仍不免有些空虛無聊——尤其是在北方寂靜無聲的夜晚。
門外陡然響起的門鈴聲打破了空虛的寂靜,也嚇了陸玨一跳。
陸玨從白色的布藝沙發上蹦起來,跑到門邊打開了防盜門。門外站一個低垂著頭的少女,披頭散發,滿身鮮血,簡直就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怨靈。
少女在陸玨尖叫起來之前抬起了頭——她是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