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母親一歪頭,看見了那張紙。她挪出來,正麵對著,看了兩秒種,猛地回頭,指著我:“撕下來!”
我坐著不動,二郎腿翹得高高的。
母親動怒了:“我再說一次,撕下來!”
見她已經發怒失態,我有了一絲得意,稍稍滿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親一步擋在了我麵前,我正要繞開,“啪——”
我一陣頭暈目眩,半邊臉火辣辣地痛。她一巴掌打得這麼重,打飛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氣。我放棄了,一點掙紮都沒有,就歪歪地軟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覺。
1
“克克,去你大姨家玩幾天吧。麗麗帶你回去。”姥姥吩咐。
“好吧。”我爽快地答應了。
麗麗帶著我走那條亮光光的小徑,被踩的多了、久了,沙土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姥姥家那裏的棗樹可真多,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可以一邊走一邊摘新鮮的棗子吃。走的全是棗林裏的小路,近便,清淨。
大中午,太陽越毒,越是“鬼推磨”的時候。大人們要午休,灌給精力過剩的孩子這些話便安心去睡。沒幾個膽子夠大心夠野的敢跑太遠去瘋。就連大人似乎也被嚇到了,中午堅決不去離家遠的田野裏幹活。
此時,正是烈日當頭。
麗麗好象什麼都沒聽說過,越走越高興,一路嘰嘰喳喳個不停。
“再往前走就是亂墳崗了——”她像個本地導遊。
“什麼?!”我眼珠要冒出來了。
她看我一眼,平靜地說:“亂墳崗!”
我急了:“你別嚇我。你知道,我膽兒小。”
麗麗笑了,看不出是好是壞:“真的,沒騙你。”
“那、那咱們換條路吧。”
“隻有這條路。”
我開始氣:“我跟姥姥說你欺負我!我不去了!”
麗麗見我生氣,便上前拉我的手,被我狠狠甩開了。
“走吧,跟著我怕什麼。都快到我家了,要回你自己回,我回家去。”
我沒轍了,賭著氣跟她走。
“怕什麼嘛,不就是那裏埋了很多死人!”麗麗很無所謂。
我的淚都要出來了:“不要說你還說!”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膽兒這麼小。”
我低著頭,緊緊地跟著她,惟恐到了那裏她把我丟下,獨自撒腿跑開。
“就是前麵。”麗麗是在提醒我。
我不想看,但太好奇了。那是一片墳堆,一個挨一個,大大小小,參差不齊。有的墳頭年數久了,上麵長了株茂盛的蒿草,孤零零的樣子。有的是新墳,看來裏麵的人剛死去沒多久,墳頭上的彩色花圈還紮在土裏,被風吹的歪歪扭扭,幾乎隻剩骨架,五顏六色的紙帶淩亂地吊在上麵,蜃人的很。
“快走!”我猛地扯住麗麗的衣袖,拉起她就跑。
“哎、哎,別跑嘛,慢慢走。”麗麗跑的沒我快,被我拖著很是別扭。
我哪裏聽她的!
我倆氣喘籲籲地跑到了大姨的床前。
大姨在打吊瓶,一隻胳膊耷拉在床沿上。大姨的頭發跟母親的一樣黑,淩亂地揉在枕頭上,有一縷濕濕地貼在窄窄的額頭上。大姨長得有些胖,看起來總是浮腫浮腫的。
我們跑得太快,差點撲到了她身上。
“慢點,你倆慌什麼啊。”大姨翻了翻身,臉衝著我們。
“大姨。”我翻著眼,看淡黃的藥水一滴一滴滴進透明的塑料針管。
“克克,還是改不了對人翻白眼的毛病啊。你媽說你見誰都翻白眼。見你大姨也翻?”大姨跟我開玩笑。
“沒,沒,我在看這個。”我用手指了指吊瓶,不好意思笑了。
“你倆從哪兒回來的?跑得滿頭都是汗。”大姨問麗麗。
“姥姥家啊。”我搶話搶得很快。
“我問走的哪兒?”
麗麗嘿嘿笑了兩聲:“亂墳崗那裏。”
“你個死妮子,怎麼帶克克走那裏!”大姨想責備麗麗。
“麗麗姐說隻有那一條路。”
麗麗很得意:“我想看看克克膽子有多大,誰知道比老鼠還膽小,嘿嘿。”
我頓時明白了:“啊?!你在騙我!”
“騙你又咋了?還不是好好回來了,又沒讓鬼抓走。那條路是最近的,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走那裏,不信你問我媽。”麗麗似乎很占理。
我對她咬牙切齒,但在她家,我又不敢太霸道。下次堅決不來了!
“說起亂墳崗我想起一件事。克克,你媽有沒有跟你說過亂墳崗?”大姨問道。
“沒有。”我如實回答。
大姨頓時來了精神,眼睛亮了許多:“那我跟你講講吧,你別再去問你媽,她可能不想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不好?”
我最討厭別人這樣神神秘秘,好象要有天大的事發生一樣,即使有天大的事發生,我也不想聽。
這是大姨,我還是妥協了:“好吧。”
2
又是一個女人的逃亡。
這個女人,很不幸,又是我的母親。
當這些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我總會有種很難過的感受,好象是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即使是大姨,在短暫的時間裏,我仍擺脫不了這種“屈辱”。
母親是怎麼接受了一個好人的幫助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工人,而後因為一段令人心碎的婚姻母親招了官司,隨後走人。二十年後才發現那個好人竟然是尹光姥爺的弟弟。兄弟兩個共同幫助了母親,三人卻又相互不知情。
母親不願多講那段往事,大姨隻知道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驚動了周圍村子裏所有的人。
母親逃跑了,在那個男人那裏她一無所有。她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他賭輸了她所有的積蓄,賭在其他女人身上。他變著法兒折磨她,說先試用一回。他朝明裏說,跟我睡過的女人不隻五六個。在他上了鎖的木箱裏,備著嶄新的高跟鞋。母親撬開了鎖,看了看裏麵,又換上一把新的,把鑰匙掛在他的腰帶上,兩手空空地走了。
他一覺醒來,身邊的嬰孩兒哇哇鬧著吃奶,他才想起母親。前院後院找遍,沒人。抱著孩子到處去問,沒人知道。就是知道,好心的人也不會說。給別人一條生路,算是積德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帶著所有的狐朋狗友,一幫漢子,拚死了去找人。
“把她給我找回來,看老子怎麼收拾她!”
說這話時,他很無力。
這關乎一個家族的名譽,是大事。她就是死了,也要擺在他家的靈堂上。她要是跑了,他丟人現眼,找不下媳婦這是小事,而他的兄弟們娶不回來老婆,他的姐妹們嫁不出去、或是在婆家受氣就是大事了。他承擔不起。他更不敢承擔。
一群大男人浩浩蕩蕩往村外走,見人就問。人見他們就躲,不願管他的閑事。
他隻有揪住一個割草的傻子。這個傻子天天挎著籃子去割草,一割就割得很遠,兩三天回不了家。
關鍵時候,傻子派上了用場,熱心地給指了方向不說,還嚷嚷著要給帶路。他甩過去一根煙,傻子嘿嘿笑著,說“保準找到”。
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母親還在棗林裏穿梭,她迷失了方向。為了避人眼,她一出門就進了棗林,對棗林的環境,她完全陌生。
她就那麼茫無目的地走,不能停下,隻要越走越遠。她看不清路,不相信自己真的遠離了那個村子。事實上,她在一遍遍地繞著圈子。黑夜裏,她走不出去。
傻子帶著那幫人朝林子裏走,幾乎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的蹤跡。母親遠遠地看到有幾束手電筒燈光,心想:壞了。她膽子小得很,很怕看到任何有關死人的東西,但這個時候,她無人可求,竟義無返顧地跑上了麗麗我倆經過的亂墳崗。之前,她一直在躲避它,可是走來走去,它總不出她的視野。
母親跑了上去,伏在一座墳頭上,乞求相救,衝著躺在裏麵的死人。
在母親離家出走的那些年裏,姥姥以為她死了,按對待死人的規矩,給她燒了很多年的紙錢。想必,母親對死人已不陌生,隻是不願再死去一回。
憑著傻子靈敏的嗅覺,那些人也上了亂墳崗,開始掃蕩。
母親抱著頭,蜷在那個墳頭上,心開始絕望。
一個男人粗魯地說:“傻子,要是今天找不到,老子把你的吊給割了喂狗!”
傻子甕聲甕氣地:“嘿嘿,肯定在這兒,我一看腳印就知道,嘿嘿。”
母親恨不起來傻子。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了。
又一個男人抱怨:“帶老子來這種地方,晦氣!”
母親聽到了他的聲音:“找到人要緊,把人找到了,我叫她給你洗晦氣還不行!”
“說話當真?!”喜悅的口氣。
“還能騙你,不就一個女人嘛。”他居然這時候也能說出這種話。
“什麼時候了還說這話,沒個正形!”有人抱不平來了。
母親恨不起來他。
仿佛自己是身外之人了。
母親確信手電筒的燈光打到了她。在她頭上晃了兩秒鍾,隨即閃開。強烈的燈光真真實實刺到了母親緊閉起來的眼睛。
母親的心,在被燈光刺到的那一刻,就死了。
短暫而漫長的兩秒鍾後,一個男人緊張地吼道:“回去啦,想跑是找不回來的。你他媽平時不好好待人家,這時候叫老子們來找人,成心耍老子嘛。都搜遍了,回去啦。她在外麵過不下去還得乖乖回來,坐在家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