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桃花不再是一個跳皮、嘻鬧、好鬥的女孩,而是一個有頭腦和思想成熟的女人。對於工商銀行發展的理解不在一個水平上,所以溝通上的差異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山裏人和城裏人看汽車一樣,城裏人看汽車是為坐的,而山裏人是為看新鮮的,所以對汽車評價的方向、部位各不相同。
“艾紅呢”?牛行長把目光對準我,我立馬有一種被雙管獵槍瞄準的感覺。他從特大號的中山裝上衣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這突然的想法,沒有你的意見?我非常欣賞你們這群有知識的小將們”。牛行長把對工商銀行發展的這種理論與現實性的思索,看成了二百五一樣的突發奇想。
劉剛說:“此行的目的並沒有責怪的意思,我們隻是強調,在我們行內部工作機製轉變的大問題上,一定要有充分的思考、醞釀,這是關乎國家政策的大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問題不也經過了近十年的引導辯論嗎?一切事情不能操之過急。是不是這樣?”?牛行長對劉剛的話很滿意。但也分明在說,你小子,說話總能引經據典,博古論今。“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牛朝很讚許的重複了一句。”
桃花的住室很小,但非常別致。劉剛說很有女人味。來到我的住室,很亂,這本來是辦事處的一個倉庫,兩間房,我隻在一個角落放一張床,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種盛夏特有的刺鼻的黴味。牛行長轉身對老李說:“老李,艾紅住在這種地方?我不懂,辦事處有這麼多房子,你們隻有四個人,騰出個好一點的房間吧”。行長來到沒有抽屜隻有桌麵的書桌麵前,除了一個半導體的收音機外,沒有一件奢侈品,倒是一溜兒書吸引了他。他拿出一本,上麵的皮沒有了,上麵標有‘我是太陽—尼采。他這樣念。懺悔錄—奧古斯丁,黑格爾—美學,悲劇的誕生—朱光潛譯;但丁—神曲,泰戈爾詩全集……他又拿起一本用一塊木頭壓著的書,‘銀行會計學’。牛行長什麼也沒說,從我的屋裏出來。站在水池邊,對劉剛說:辦事處的條件確實艱苦了點,我們是不是在夥食方麵給一些補貼?劉剛說:我同意。我和桃花幾乎同時說道:“謝謝”。牛行長又說:“老李,對辦事處同誌們的生活情況,你要多注意一點,有什麼困難,要多回去反映。”
桃花一個下午伏在桌子上不言語不出聲,就是有人到營業室,她也同樣用一種木然的目光機械的去和人家對話。快要下班的時候她突然把桌子一拍,兩麵派,雙麵人,口是心非,婊子……然後嗚嗚大哭起來,哭的劈哩啪啦亂響。
“看來改革也就隻有那些能把握時代前進脈搏的人才能提出,才能進行。”
老關又仄歪在破藤椅上睡著了,放在他窗台上的電視還在嗚哩啊啦的播著叫不出名堂的節目。
“艾艾,我覺得這一次我們倆都要被作為對像了”。“為啥”?“牛行長初中畢業,對於先前一些和他有著同樣命運的人,他有一種無法說出的偏愛,可對於後來有知識的一代人,在他的心裏總有一種不放心的感覺,就像蜘蛛盯著花蝴蝶,霧裏看花,誰都是第三者”。“怎麼說”?“說不準,這隻是一種知覺,我在縣行的時候,一般不喜歡我們看小說,雜誌之類的東西。上班不說,就是在下班,你要是在屋裏不出來,時間長了,他就會有意無意的到你的宿舍去走動一下,或者在你的宿舍門口一立,像一根鐵捧杵在門口,立時,本來看小說正來勁或者美麗的心情像五黃六月天,一下子陰了下來,說不定還會忽雷閃顫”。“牛行長喜歡下棋、打撲克、打籃球,也喜歡年輕人跟著他起哄,玩兒。他不喜歡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在一起議論紮堆。他更反對那些有學問的人。可是像你這樣直接從學校出來的人,我就不知道會有何種結果。到現在為止,你是我們縣行的第一個縣高中的正規畢業生”。“你呢”?“我是鄉高中畢業後接班到銀行來上班的。你不來之前,我是這個”。她把自己的大拇指翅的老高。那意思就是學曆最高。
五黃六月最牛的是太陽,鼓著個牛眼,喘著個牛氣,流淌著牛汗。狠不能拿刀子在人的脊背上一下子劃啦出一個大峽穀來。最蔫的便是人,坐在樹蔭下,有一答沒一答有一氣沒一氣似睡非睡迷離跟豆夾一樣的雙眼,在太陽火燒著的大鍋裏熬日子。營業室外的馬路黑汗白赤也不得閑著。過往的汽車像一條條瘋狗,嚇的懶洋洋的行人直往路邊出溜。有人站在路邊吃定汽車留下的屁煙,一跳三尺高直罵:造你祖宗,燒的跟三舅似的,奔喪啊!汽車下定了決心不管有沒有人在罵,你罵吧,反正我跑了,留下的屁煙吃黑了你的腸子,你罵出來的東西能好聽?倒是路邊楊樹上的秋禪,扯足了嗓門:知了—知了。也不知是替司機應稱還是嘲笑罵人者的無奈,反正這種鬧劇在盛夏的季節裏一幕幕在上演著。
辦公桌上破鑼一樣的老式電話發瘋一樣響了,嚇的人一蹦三尺高。桃花懶的接電話,隻巴咋巴咋眼沒動彈。我隻得拿起電話。“喂”!對方說:“是辦事處嗎”?我想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仔細一聽對方的話不對,我馬上改口,“是……”?“我是老牛”。我捂住電話,對桃花說:是牛行長。“艾紅,明天行裏有事,你回來一趟”。我還沒有回話,對方已經掛了電話。桃花一激淩,直起身來。我說:“桃花,我的心現在像小時候聽我哥講鬼故事後晚上走夜路一樣,有人在後腦勺直抓頭發”。桃花認定和我桌上的書有關,她說。“我們應該把書處理掉。再來一次‘焚書坑儒’”?“不是這意思,至少我們應該把書藏起來,讓他‘狗日’的看不見。”
第二天我隨款車回到行裏,牛行長很牛的站在大門口,像孔廟前的的牌樓,旁若無人的看著大街上的行人。進出工行在門的人都無一例外的側身從旁邊悄聲經過。我很巴結,用掏心掏肺的聲音喊了一聲:牛行長。原來他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或許他把昨天的事已經忘了。我抱著這樣的心理從他的右麵擠進去。就要到辦公室的門口了。突然後麵有人叫:“艾紅”。那聲音嗡嗡的。我像被蟄了一下一樣,渾身一哆嗦回過頭。“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乖乖的跟在牛行長的後麵。還沒等我在他的辦公桌前站穩,他說:“現在政府要征收‘農專非’的吃糧補貼,一年五百元,經行黨組研究決定,讓你自己掏這筆錢。”
回到家,沒有說話我已是淚如江河。父親說:“這是為何”?“艾紅還得要錢”。父親不明白,說:“財政局的文件不是說的明白,這補貼的錢由用人單位出,還說是在營業外列支。這我不懂,教育係統這次遇到的事很多,所以局長在會議上這樣給大家說了”。
“大,我不要錢了”。
“這話怎麼說”?
“我能有這麼一份文件,錢我們就可以不出了嗎”?父親沒吱聲。五百元,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父親每月也就五十多元,要養活我們全家七口人,如何分這五十元,父親已經是用盡了手段。
回到行裏,我磨磨嘰嘰算是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可那知牛行長不買賬,嘭一下子一響炮一樣炸開了,落的我滿臉的紅花。說:“這就是你爸不懂道理,文件是這樣說,可是我們銀行就例外,我們花一分錢得上級行批準,況且銀行的業務是垂直的,不受地方政府領導,你懂不懂”?我囁囁的說:“可那是財政部的文件”。“財政部的文件怎麼了?我說了,不行”。他又在煙屁股上接上一根,那煙就顯得特別的長了。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外人看了很容易讓人想起來指揮家手中的指揮棒。他神氣十足的指點著我。我說:“可我實在是沒錢”。我也成了俗語中說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沒錢就別上班。限你在八月底前把錢拿到行裏”。牛行長腰別扁擔耍起橫來,大嘴噘的像唐老鴨。整整給我上了近一個小時的時事政治。我算是服了,桃花你說人家牛行長是初中沒畢業。可人家說起來國家政策和當前的改革一套套的,就連華約、歐共體、歐盟、國家連續三年的一號農村工作文件都用上了,我愣是架不住牛行長的教訓,最後還是以我號淘頓哭與痛哭流涕而告終。
桃花問:“還沒有從牛行長的教訓中回過神來”?“啥事”?我一前一後的把問題說的清楚明白。
“這是流氓!!!”
“我同意,可是這五百元錢確是實在的。”
離月底還有兩天,我的心越發不安寧,老覺有貓兒在撓抓,丟三落四神魂顛倒坐臥不寧。桃花真像一個大姐在關心我,她說:艾艾,還是明天抽個空去行裏一趟,或是讓行裏來的同誌把錢捎回去,有道是,留得青山在……這工作可是我十八年的努力和父親五十年的盼。我不僅暗自傷心,那淚如斷線的珠子,鹹鹹的落進嘴裏,如嚼一枚酸杏……
這時候郵差在外麵叫:“辦事處,信。”
每天都這樣,桃花收了信。
突然桃花叫:“艾艾有你的信,是省財政廳的”。
噫。我抱起她在營業室裏轉了一圈。
工行沒有人情,蛇一樣,從此在我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
桃花說:“向市場化變,工行向企業轉軌,轉軌的不僅僅是機製,更是人的觀念。其實西方的企業是很有人情味的,通用、三菱、洛克菲列等等大財團。在一些方麵看人家尖刻,那是人家的規定中沒有,若有,人家都會不折不扣的去執行。”
七月流火,說的是天氣。看著滿地的麥子能不急嗎?心情好了,就滿身的力氣。
看著桃花輕快的身影,我有點兒想入非非。她是那種不算美的女人,別端詳臉,身段是一流的。
夜多好啊,桃花不停的唱《軍港之夜》,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唱《草原之夜》……我不會也不喜歡流行歌曲。我告訴她,你的歌聲,在初秋的夜裏像‘夜鶯’。她說:我可沒有你說的那樣美。我也學會去恭維女人,往人的胳肢窩裏去搔癢癢了?我告訴她屠格涅夫、普希金、戴望舒,我還喜歡民族的《梁祝》、《二泉映月》、《月光下的風尾竹》、《達阪城的姑娘》……稀疏的月光從濃厚的桐葉間落下,掉在我和她之間相對無言的視線上,鼻翼之間的氣息仿佛被月光明淨的心境過濾,又仿佛被七月習習的秋風彈奏,發生撼人心魄的月光奏明曲。
蘭色的天空被心情擦的幹幹淨淨,隻放一快怕碎的明月,明月透澈的如三歲孩童的眼睛,讓人平靜。
我和桃花像往常一樣收工,在我們的廚房裏又是唱又是做飯。營業室的老式電話象農村大嫂一樣喊叫,接電話了,接電話了。我飛快的跑進去,是縣行辦公室的,讓我們晚上到縣行開會,一會兒有車來接。我的心咚咚的,說實在,自聽桃花的話後,我有些害怕開會,每一次接到通知我都是心驚肉跳,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的心頭徘徊。你說這叫啥事!為工行發展與前途出了個點子,反而生活在一種無名的恐懼之中。為了自己的生活,為了自己的生存狀態而遵守國家的法律,在沒有危害到其它人利益的情況下,卻有一種犯罪的感覺,這正常嗎?
牛行長係統的總結了高山支行第三季度的工作,指出:在第四季度,要領會總行關於我行信貸工作的主導思想,也就是我行信貸改革的“十六字方針”,並且強調指出:銀行由監督型向服務型,向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擔風險企業轉變的問題。從銀行經濟角色的轉變到自身建設的轉變;從世界經濟動力到銀行在西方經濟中樞的作用;從我國銀行業手工作坊式操作到信息化在美國金融係統中的應用,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台上的牛行長手勢有力,吐字清晰,話語連貫,銜接有序。然而,當我的思緒還在牛行長身上翱翔,還在為牛行長不記前嫌而暗罵自己不是東西的時候,卻聽到牛行長話鋒已轉。我急忙刹車,但巨大的慣性我竄出去很遠,我已經是遍體鱗傷,血流滿麵。牛行長說,有的同誌聰明能幹,有理想有抱負,有文化,有知識,是我們高山工商銀行的驕傲。可是你工作,你到工商銀行工作,不能做為一個跳板,作為一個理由,作為一種借口,要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來,這是社會賦予你的責任,是你的義務,是你生活的全部。什麼奧古斯丁、但丁、神曲、尼采、朱光替(潛),我是太陽……台下有人笑,可這笑剛一出聲就被牛行長強大的威嚴所震懾。他說:可以說你的心思就沒有在我們工行的工作上。古話說的好,人無二心,心無二用。你一個人要去考你的文憑,又要去工作;要去進行深造,又要去查你的錢,做你的聯行報單,你能不出錯?你的工作能有成效?你一定會說,可以。可以?你在省行中支行的比賽中給我拿一個名次回來,你行嗎?不行,不行就老實的工作。現在我宣布一條紀律,所有參加文憑考試的同誌,一律需經縣行批準,並且一律不得占用正常的上班時間,上班時間不得看和業務無關的書籍。同時上收假期的批準時間,超過一天,必須報縣行批準。這一點沒有例外,包括辦事處。
我痛哭失聲,桃花陪坐在桌邊用那溫柔的手有節奏的撫mo我的頭發。這是個令我傷心的不眠之夜。
這個月因這任務完成的差,在高山行曆史上,第一次扣發辦事處每人十元工資。要知道,我們每月才四十五元。
自學的事情是不能進行下去了,因為老李不給我假期。
但是因為“錢”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和老李達成共識。我們必須有自己的辦法,我們不能就這樣放棄我們的工資。我們三個人一合計,決定利用小湯莊工廠比較集中的優勢,在辦事處下轄的幾個廠子開辦代發工資業務。在各個廠礦設立代辦點由財務人員代為辦理。到月底,辦事處的儲蓄存款第一次有了長足的發展,打破了自成立二十年以來,一直在二十萬元左右徘徊的局麵,一下子竄升到一百萬元。光獎金,我們每人拿了一百元。老李在領到獎金的晚上說,桃花和艾紅,說實在的,你們的想法和幹法我佩服。
桃花和我相視而笑。真心還是得了獎金之後暈乎的?錢這個鬼東西,有時候能讓人滿嘴胡話,有時候也讓人口吐真情。
老李像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心情非常舒暢。他站在我的門外大叫:“艾紅,艾紅”。桃花按住我,“有人叫”。我停住自己的嚎唱。“進”。老李樂哈哈的進來了。“桃花也在哪”?桃花說:“這地方我還不能來哪”?桃花如見了偽保長一樣不屑老李的神情。老李說:“我今天去了縣行……”。“這和我們有關係嗎”?老李歡喜的如一頭叫驢。“當然有關係了,牛行長同意我們的作法,還說要在全行推廣……”。“這是他的事”。桃花打斷他的話。老李感到臉上有些掛不住。他說:“看來我在這裏你們不歡迎”。他說:“工作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事事趁自己的心也不可能,被領導或者同誌誤解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你們要把目光放遠,你們還年輕,以後自己的路還長……”。他打住自己的話,因為他感到自己的話是多餘的,麵前的兩個年輕人,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目光在看著自己,所以他打住話。訕訕的解嘲:“你們玩,你們玩”。然後搔搔花白的頭發轉身走了。
我說:“我發誓,今天老李說的一定是真心話”。桃花說:“我相信”。
大門咣的一聲,接著是一陣鎖門聲,老李回家了。
桃花說:“聽說縣行這幾天正在進行網點擴充,新成立了三個所,還有四個所在擬建之中”。“這是個好消息”。“好消息”?桃花用憂鬱的神色望著我。“你可知道三國中的楊修?我這一次是死定了。如果現在的形勢不利於我的建議,我還可以在今後的工作中有自己的位置,可現在卻是前途未卜了。”
我們設想將來的銀行會是個什麼樣子的,會不會成為像現在的商業上的各個公司?食品公司、付食品公司、百貨公司、五交化公司。工、農、中、建成為人民銀行的二級機構?
突然有一天,桃花說她要休假。我問:“為什麼?”
她說:“想唄。”
秋後的天如做黃菜的大瓦缸,所有人都如悶出的一條條帶魚,無不背著白花花的一層汗堿。秋後的天又是瘋狂的,要麼晴空萬裏,要麼暴雨傾盆,要麼秋雨霏霏連綿無邊不見星辰讓人心灰意懶生不如死……
三點鍾,有人存錢,我站在門口叫:“桃花,桃花。我親愛的的桃花”。外邊的女人笑。我說:“女人的事情就是多”。我嘟囔著。我先把來人打發走了,躡手躡腳的來到她的門口,我猛的推開門想嚇她一下。可當我推開門,桃花仰麵在地上躺著,兩腿叉開,一隻手放在胸前,上衣扣子還沒有扣好。我先是一驚,而後飛跑過去,“桃花,桃花”。我的聲音都有些變了。這可昨辦?也不知是那來的勇氣,一下子掐住人中。她似乎稍稍動了一下,我把她胸前的手挪開,把她攤平了,放在地上,她的呼吸像遊絲一樣重又回到胸前,胸脯開始有節奏的起伏。我叫著:“桃花,桃花”。我用手在她的麵頰,額頭,鼻梁,甚至脖子上輕輕的撫mo,讓失去的魂靈重新回到她的軀體。
桃花是美麗的,她沒有女人的美豔,可她不醜。典型的北方女厚厚的方方的臉,濃濃的眉毛和會說話的眼睛,皮膚有點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