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七夕。
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七夕;豆蔻少女結縷穿針、供果乞巧的七夕。
在江南,每至七夕,我便命人設宴鋪席,以紅白綢緞百匹堆砌成月宮天河模樣,再飾以銷金紅羅、象牙玳瑁,極盡奢華。
悠揚絲竹之聲,在那一夜,奏的總是《*花破子》:“玉樹*前,瑤草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而後在妃嬪們的婆娑起舞與婉轉笙歌中,我遙望蒼穹明月,徹夜不眠。幽思迷離中,仿佛此身已乘風而去,不在人間。
如今又是七夕。
依舊是月圓如鏡,卻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我再不是當年那和花和月的少年了,短短兩年光陰,卻教我的心蒼老成耄耋。
“主上,歌伎樂師們已到了,此時正在樓前待命。”流珠端立在我身後,輕輕道。
颼颼風冷荻花秋,明月斜浸獨倚樓。我從銀白窗邊轉過身,無法穿透的月華在地麵上留下一圈烏黑的剪影,輪廓分明地在青石板上靜默著。
“原地設宴鋪席,取窖酒十鬥,所有仆役下人皆可隨席而列,飲酒聞樂。另外,交於樂師歌伎的曲譜……”
“《*花破子》?”秋水問道。
我目中一陣刺痛,幾乎流下淚來,閉眼冷聲道:“不,叫他們唱《虞美人》!”
“萬萬不可啊,主上!”流珠驚呼之下,竟跪了下來,“上次於趙匡胤的宴席之上奏唱此曲,惹得他震怒,宋國諸臣也無不怨恨、彈劾,幾乎引來殺身之禍!趙匡胤曾下禁令:再有聞唱‘一江春水向東流’者,棄斬於市。主上今日若再次命唱此曲,那趙光義又怎會放過您?請萬萬三思而行……”
我伸手輕輕扶起流珠,凝聲道:“我如何不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如此詞句,道不盡辛酸悲痛,泣血控訴,最是動人心弦;若是任它流傳於世,民心浮動,於宋室文治極為不利。——趙光義是何許人?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的,又如何會放過我?”
流珠恍然大悟,潸然淚下:“主上,原來您早已抱有死誌……”
秋水驚愕之下欲言又止,隻是止不住地落淚。
我微微一笑:“你們覺得心中悲傷麼?我卻覺得無比輕鬆舒暢。曆盡劫波,終歸涅磐,千年夢回,一枕黃粱……”
流珠、秋水決然道:“奴婢誓死追隨主上。”
“不,你們不需要追隨任何人,包括我。”我輕歎道,“你們應當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而非寄身於我。我已為你們留下一筆錢財,足以安渡半生,剩下的,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主上……”
“連我的話你們也不聽了?你們是想令我死不瞑目麼?”
流珠、秋水互相對視一眼,咬咬唇,黯然點頭,淚如雨下。
我欣慰地笑了。
月高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如此明朗的月夜,正適合把酒敬月、長歌當哭。我散發披衣立於中庭,舉杯遙敬,北國的夜幕上懸掛著的,江南的月。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管弦絲竹之聲縈繞著,回旋著,婉轉如鶯啼,清亮似泉泠,在這分外明朗的月夜流水般蕩漾出去,隨夜風愈飄愈遠,愈傳愈響。
“……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