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恨水長東(1 / 2)

我似乎作了個很長的夢。

夢境中我獨自登臨危樓,霧卷煙開,滿空寒白。放眼望去,但見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燈火已黃昏。

樓高空斷魂,我欲下樓,卻驚覺遍尋不到出口。

刹時間天搖地動,樓一節一節不斷地升高,直刺雲霄。我惶恐焦灼,想大聲呼救,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天際驟然號角長鳴,磬鍾聲聲。

擂鼓劈雷般的繁響,使我自昏睡中驚醒。側耳聆聽,隱約可聞的鍾樂從東南方向傳來,我忙問:“什麼時刻?”

“回主上,是卯時三刻。”秋水口中邊應著,邊將塊浸透的熱巾敷在我額上。

我一把撥開,攬衣遽起,匆忙穿戴。

秋水驚道:“主上,你要去哪?”

“皇宮。”丟下一句最簡潔的回答,我正衣束帶,驅車直奔皇宮。

九十九響鍾聲之後,新皇登基儀式正式開始。

可我卻憑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對樂音的敏感,聽出這莊嚴肅穆的鍾聲中,暗藏的殺機。

德昭……我從未如此驚惶急切地祈求上蒼佑他平安,不知何時起,他已成為我心中莫大的安慰與溫暖,無可替代。曆經了一次又一次的擁有與失去,生離與死別,我自認為堪破世情,神思悠明如水,卻終究還是放不下、掙不開一個“情”字。

可我同時也清醒地發覺,我對德昭的情,既非愛情,又非友情,與我想象中亦師亦父的親情也相去甚遠。我無法解釋其中的深意,隻隱隱直覺,這是我與人情、與人世、與人心之間的最後一線牽絆。

我絕不願再失去它。

青石板鋪成的平整道路上,車輪飛快地碾過,發出隆隆巨響。我心中的不安隨著這震蕩之聲愈發強烈,不斷地催策著馬車,沿著金水河向東南而去。穿過迤儷錯落的街道樓宇,衝過內城西北角寬宏巨麗的天波門,直向皇宮正殿飛奔而去。

踏上漢白玉砌成的上殿石陛,我從未像今日這般焦灼地感覺到:那一層層步步而上的素白天階是那麼長,那麼高,仿佛一條永無盡頭的天梯,直聳雲霄。

而這條天梯的頂端,便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所豔羨的、敬畏的、或昭然或隱晦地熱望著的,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

沒有人能擺脫對它的渴望與追求,有人為各種各樣的願望與理想而追逐它,卻往往在曆盡磨難如願以償之後,忘記了最初追逐它的原因。

大唐王朝覆滅了,五代爭相筍立;十國覆滅了,宋王朝取而代之……而後一代一代,周而複始。

夏、商、周、秦、漢……自古如此。不斷輪回的存、興、衰、亡,直至萬世、萬萬世,直至眾生歸於塵土的那一日為止。

如此說來,我苦苦艱守著的南唐算什麼呢,趙匡胤半生戎馬打下的一壁天下算什麼呢,趙光義苦心積慮篡奪到手的趙氏江山又算什麼呢,不過鏡花水月的一場chun夢罷了!

如今對我而言,這浮世一切尊位權勢、榮華富貴,與德昭的安危相比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草芥,不值一哂。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堅定地看清心中真實所願,拋棄多年來根深蒂固的優柔寡斷,決絕地,義無返顧地,在這條深長的石階之上,邁向我最終的選擇。

莊嚴的磬鍾之聲停止了。

廣闊的深宮大殿,忽然萬籟俱寂,恍若無人。

在石陛的最高處,一個負手看天的人影悠悠俯視向我,唇角綻出淡薄的笑意:“重光,你來遲了!”

他帶著這般冷酷的快意的微笑,輕聲道:“武功郡王趙德昭通敵叛國、陰謀篡逆,欲致朕於死地,行跡敗露之後,已於偏殿畏罪自刎了。”

我麵無表情地一步一步踏上玄墀。被內侍抬出的德昭就倒伏在那裏素淨的石地上,殷紅的鮮血將一大片漢白玉染作赤焰丹霞。手中的三尺青鋒猶然泛著凜凜寒光。

忽地,憶起那一夜,我焚香奏琴,他危坐聆聽;憶起他麵上異乎尋常的冷靜,帶著點窺破世間幻滅無常的靈透意味;憶起那一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盡全力,不敢奢求上蒼庇佑,但求於心無悔……”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德昭,你我皆非受上天眷顧之人,苦心孤詣,功虧一簣……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悔麼?

罷了罷了,既然浮生短暫如雲,我若能像你那般無悔且率性地活一回,也不枉此生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