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九娘也道:“寧公子,你且說說看,這三幅跟你在海底古城下看到的有什麼不同?”寧采臣沉吟了片刻,道:“我在海底下看的玄女像的眼睛,確實跟這三幅有些異樣,她很朦朧,眼眸裏的黑與白會旋轉,就像一個八卦圖符一樣,陽魚和陰魚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洞,在旋轉中輪換交替。有時候,還能看到其他的物像,花葉、光線,波影……很虛幻的,不像這三幅女像眼睛的變化那麼直觀。”
聶小螺聽了插口道:“你說的能從女像眼睛看到其他物象的事,我也在這三幅畫上碰到過,但是不常見,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有長者有婦人,還有少年……噢對了,前年在波斯時,有一天我還發現玄女的兩隻眼睛在流淚呢,當時真是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便叫了九姨也來看看真假。”馮九娘接口道:“沒有錯兒,是真的,我當時看到女像的眼睛在流淚,還以為是我們哪裏做錯了,褻du了她,還燒香叩拜了呢。不成想,第二天一大早,距離我們不遠的東部便發生了地震。”
寧采臣聽她倆人越說越玄乎,忍不住道:“難道說這玄女顯靈了?”馮九娘道:“那也說不準,你想想看,小螺她剛剛回到北海,你寧公子不是也就隨後趕到仙人島了麼?”她說到這裏,拿起竹籠和鮮花向外走去,“寧公子,你便留在這裏幫小螺好生想想,我可要下去看著些風頭,省得有外人闖入打攪了你們。”
九娘走了後,屋裏沉寂下來,寧采臣重新盯著那玄女的眼睛看了會兒,卻並沒有看出什麼異常,反把兩隻眼睛累得酸痛。他轉身看著站在身旁不遠的聶小螺,她怯生生地立在那裏,身影很是單薄,便用柔和的語聲問:“小螺,你長得跟你姊姊像嗎?”聶小螺可能是沒想到他突然會問這句話,沉默了會兒才小聲道:“我不知道。”寧采臣想起聶小倩離開人世時,這聶小螺才剛下生不多久,當然不會知道她姊姊的長相,心下又是一陣淒然。
竹樓裏又靜下來,能聽得真毛發落地的聲音。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各想各的心事,他們之間無形中像是有一層阻礙似的,並不能馬上進行溝通。後來,還是寧采臣打破了僵悶的氣氛,問她:“小螺,你知道你姊姊葬在哪裏嗎?我這次來,很想去她的墳前祭拜一下,”聶小螺點頭道:“知道的,就在這*裏邊,我這便帶你去。”
她說著,便轉身走去門口,寧采臣聽說聶小倩就葬在這*裏,當真是悲欣交集,跟著她下到了底樓,卻並沒瞧見馮九娘在下邊守候。他們出得門,便轉去西邊的花叢,沿著白石小路走了不多會兒,見那紅色的忍冬花陣向兩旁分開,露出中間的一片鬆林。
林子裏很靜,一點風的聲音也沒有,地上的草叢裏長著傘菌、乳菌和灰蘑菇,開著紫羅蘭和鈴玉蘭,兩人走了約有半盞茶的工夫,便見前麵露出了一角空地,草長得更加茂盛,沒人半膝,聶小螺停下來,指著空地裏的三座墳塋,說:“就在那裏了!”
寧采臣十多年來,一直盼著能來聶小倩的墳前祭拜,現在臨近了,自然心潮澎湃,慢慢走上前,見最前麵的那座墳前的石碑上刻著的正是聶小倩的名字,頓時間便淚如泉湧,模糊了視線。就像一下子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又活生生地湧現在眼前:她像一條美人魚一樣從水裏鑽出來,衝著他嫵媚一笑;她熟練地在火堆上烤著黃花魚,逗引得他大口大口地往下吞涎水;他們在海底下遊弋,去看那閃閃放光的“月亮魚”;他們從石堡的廢墟衝出來,在珊瑚叢上麵親吻,旋轉……
在這些記憶裏,聶小倩留給寧采臣多是甜美的笑容,即便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鮮血從她的身上一絲絲地散開,淒豔而美麗,她眼裏的震驚、恐懼慢慢稀淡,化為了淒涼,嘴角的那絲笑容卻還僵在上邊,就好像凋零的花瓣。她總是朝著他笑嗬,笑嗬,嬌憨地叫他:“大哥,大哥!”笑得他的心都疼了,叫得他心都碎了。
寧采臣想著,不覺便在嘴裏發出一聲呻吟,身子輕輕顫抖起來,便聽得後麵有人道:“寧大哥,你沒事吧?”他這才想起聶小螺還在身邊,趕忙抑製住悲傷的情緒,轉頭對她說:“小螺,我想跟你姊姊單獨待一會兒。”聶小螺聽他這一說,隻默默點了下頭,道:“那我先回去了。”轉身朝來路走去。
寧采臣直待她的身影消失,才在聶小倩的墳前跪下,哭出聲來。林子還是靜寂,白頭翁和腰文鳥在樹枝上唧唧喳喳,巨大的羊齒草、金銀花、野薔薇、紅漿果在草叢裏探頭探腦,寧采臣這一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止住聲,覺得多年來堵在胸腔裏的憂鬱發泄了大半,暢快了不少。他伸出手去,摸著石碑上的字,說道:“小倩,你日後不會再孤單了,我會留下來陪著你。”然後,便開始動手拔那些糾纏在墳前的亂草。
當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聶小倩的墳頭清理幹淨後,已是累得滿身大汗,站起身來,看向後麵的那兩座墳塋,這才知道那原來便是聶人王和馮七娘的墓,不禁心中一動。
他們的墳前也是茅草叢生,顯然已經很久沒有被清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