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二年農曆八月初五,中國西南部夜郎省盤江市毛口鄉李家莊村。
偏僻的山村,太陽已經落山了,西邊還殘留著玫瑰色的薄薄的輕雲,東邊已呈現出幾顆小星,一彎新月慢慢地升起。李月英已經坐在那棵老榕樹下了。
已經五年了,李月英在心裏默默計算,丈夫劉明剛外出打工,至今還沒有回來。五年來,她習慣了在等待中生活,農事稍閑,特別是黃昏,或者晚上,有時候也會在深夜,她習慣搬張凳子,抱著六歲的女兒阿貓妹,讓九歲的男孩阿狗兒(農村人為辟邪,取名總愛帶個豬啊貓啊狗啊之類,意思是像這些家畜一樣健康,無災無難)偎依在自己身邊,就這樣靜靜地坐。
“娃他爹,五年了,你怎麼還不回來?”李月英在心底輕輕地問自己,她不能回答,隻是望著月亮發呆。
月亮當中了。它把銀色的光芒均勻的撒在大地上,象雪花開放。李月英的茅屋遮掩在老榕樹下,有些黑,卻也整潔,圍著一圈柵欄。柵欄外,從背後的山脈延伸下來的小溝,溪水潺潺而流,沿柵欄外轉過來,鑽進老榕樹的胯下,溜出去,彙入大河,清清淡淡的,泛著波紋,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向東流去。兩岸,是青碧的稻子,整整齊齊的,象民兵的隊列,挺有精神的。
幾間蒼白的老屋,沿河的兩岸一字排開,構成寨子的主角。在月光下,泛著星星點點的白光,在空中流動,是螢火蟲的傑作,決不是鬼火閃爍。稍遠處,是長長的山脈,披著粗糙的鱗甲,象傳說的龍,蜷縮在大地上,等待著雷雨的到來,騰飛。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棵老榕樹,據說已有五百年的曆史。樹心已空,底下是一棵,兩丈高處又公成兩杈,都有五個人合抱那麼粗,在一丈內一律向上,互相對著的部分沒有樹枝,再向上兩樹交錯纏繞,粗壯的樹枝向半空撐開,撐出一方新綠,籠罩著半邊天,密密麻麻的新葉舊葉,枝枝相交通,葉葉相覆蓋,即使在雨天,也決不會滲透進一滴雨來。
裸露在外的根須,象農民堅強的手臂,牢牢地抓緊地麵,一絲兒也不放鬆,還有樹上懸掛著的的根須,好像爭先恐後伸向地麵水麵。一丈高的地方,一枝樹幹斜斜得近似於水平的伸向茅屋,象要向月英家索取什麼,放在晴天,它上麵免不了晾些衣服、雜物或者別的什麼,很有用的。
坐在老榕樹下,李月英常常想起很多的往事來,一些有關老榕樹的耳聞目睹的事。這老榕樹,說來挺神秘的,她小的時候,每逢天旱或者是水澇,村子裏的人都要來這樹下祭奠,大半都得遂人願的。因為這是神樹,是保護這一帶的。
傳說四百年前,那時這棵樹還不夠兩人合抱,有個無賴,想砍老榕樹來做櫃子,誰知才一斧子劈去,鮮血便泊泊自噴射出來,濺了他一臉一身,那無賴驚駭得目瞪口呆,悻悻然收斧而歸。也才知道這是一棵神樹。但神樹不放過他,兩個月後,他發瘋了,整天赤腳四處亂跑,見小孩就怒目而視,張大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嚇得小孩子四處逃竄;遇著大人他則“嘿嘿”的幹笑,卻苦著臉,比哭還難看;有時他會跑去神樹下,跪下,磕頭,以至於磕破了頭,血象桃花一樣點綴在額角臉頰上,敷著新鮮泥土,嘴裏還不住的說:“樹神爺,饒了我吧,凡人愚蠢,下次再也不敢了。”但樹神還是放不過他,半年後,他死了,失足掉進樹下的河中,衣服全被樹根撥開,赤身裸體,泛著魚眼,慘不忍睹。
時光如水,轉瞬間流到了公元一九六六年,正是破除四舊,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時代,有個外地調來毛口公社任職的革委會主任趙南征,帶著一大幫子人,下李家莊村檢查工作,正好抓這個典型,他站在樹下,命令村支部書記***砍樹,***不敢不從,“向陽,去你家找把斧頭來,特別是你家砍豬腳的那把,最快。”支部書記就吩咐民兵連長劉向陽,一邊向他使眼色。“好的,我這就去拿。”就一溜煙跑了,可還沒等他回來,但聽得人聲鼎沸,全村老少大都來了,黑壓壓的四五百人,帶頭就是李月英的祖父——李氏族長,一個年近百歲的老人李天壽。老人顫悠悠的撲在樹下,十幾個壯小夥自覺地圍成一圈,把老榕樹圍住了。老人撫著白須,突然背朝大樹,跪在革委會主任麵前,“主任同誌,求求你高抬貴手,這樹砍不得啊!”一時滿目含淚,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