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
他邊翻原稿邊開口。
「我先向你道歉,可以答應我一個任性的要求嗎?」
「什麼要求?」
「這裏。」
他不再繼續翻開紙張,伸出指頭,指著的段落是——
如果現在——他先走一步的話。她甚至還未懷上可以讓她如此訴說的孩子。明明他們時常在想,能夠稱呼他為爸爸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隻身一人失去他時的打擊會有多大,她的呼吸就變得急促。
我能夠忍住不追隨他的腳步嗎?
「可以不要生孩子嗎?」
「……可以問你為什麼嗎?」
他為難地歪著頭。
「如果我說,因為我希望你隻在乎我一個人,你會很驚訝嗎?」
一股熱淚浪潮又襲來,她無法出聲。
「如果先前我們就有了孩子,那當然很好,但現在不是這樣。」
他難得地像在思索說詞般,嗓音顯得落寞無助。
「雖然你很虔誠地許願,我也相信反夢。可是,當絕症直接橫擺在眼前,我還是無法百分之一百懷抱信心。連我自己也有些驚訝,原來我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小氣。」
他的苦笑讓她心痛。已經夠了。她想對他這麼說,卻發不出聲音。
「一想到如果今後我們有了孩子,養育孩子會花費很多時間吧,這樣一來,兩人相處的時間也會變少。我不由得心想,我不要那樣。我不想要你的時間被孩子瓜分。」
他執起她的手,排遣無聊似地把玩。
「如果反夢成真了,也許會後悔吧。上了年紀以後,也許會心想早知道還是該生個孩子——不,是絕對會後侮吧。可是,在我死之前,把你的時間統統給我吧。」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提出任性的要求。
「你覺得呢?」當兩人一起決定某件事時,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每當她沒有積極地提出要求,他都會提供適當的建議,然後問她:「這樣好嗎?」
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少要求另一半。他曾經這麼說過。
其實他可以再對她提出更多要求啊。也許她就能給予他更多。
「可以呀。」
雖然你的基因無法留在這個世界上,是這個世界的損失。
但我才不管這個世界會有什麼損失。
相對地,你要負起責任活到長命百歲喔。因為我很可能會追隨你而去。
她不停地哽咽再哽咽,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一句話。
說完之後,她整張臉滿是淚水、鼻水。兩個人一起聆聽醫生說明的時候,她臉上的妝全掉光了。
事後照鏡子時,剛才暴露在他人麵前的臉簡直醜到了極點。
反夢從微小的地方開始慢慢實現。
他向公司提出辭呈後,公司建議他可以先留職停薪。
「但是等我能回去上班的時候,應該已經不再方便了吧。」
看來他依然認定自己在公司裏的價值就隻有便利性。
「公司是相信你複職之後,一定很快就能恢複到方便的狀態喔。」
「嗯,總而言之,你的怨念真不是蓋的呢。」
「因為我是職業級的啊,輸出力當然與眾不同。」
既然都有死者的怨念折磨生者至死的怪談,那麼反之也不足為奇吧。
「你最好就因為我的怨念撿回一條命吧。」
「這樣說真過分呢。」
「為何?」
撿回一條命。這句話很棒啊。真不明白為什麼會用來罵人。
明明是福大命大的意思呀。
最棒的是,被壞人罵道「算你撿回一條命」的主角絕對不會死掉。
「你就健健康康地撿回一條命吧。」
「哇嗚,作家老婆說出了好驚人的話喔。」
「對我而言,現在這種說話方式正值盛期喔。」
偶爾穿插著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他看書,她就在他身旁打字。如果不是住單人病房,就無法享有這幅光景。
「幸虧當初硬撐著買了高額保單呢。」
「你應該隻是錯過了替換時機吧。」
他進公司後就買了保險。在一個經常出入公司的保險員阿姨的強迫推銷下,幾乎所有新進員工都買了頗為高額的保單。加上阿姨會一邊更新保單一邊升級,因此,到了他這個年紀,保險費都變得相當驚人。
與他同年紀的同事中,就有不少人躲過阿姨的密切盯梢,替換成便宜的定期壽險。他雖是沒能脫逃的一員,現在卻慶幸好險沒有脫逃成功。阿姨已替他們擬定光靠住院保險金就能支付一天單人病房費用的保險方案,
她的工作上了軌道,收入與儲蓄也行有餘力,但如果要在骨折痊愈前整整三個月都住在單人病房,依然是筆龐大的開銷。
所幸隻要有一台電腦,她在哪兒都能工作。甚至也有同行將家庭餐館和咖啡廳當作辦公室。難得可以一邊陪在他身旁一邊工作,她本來打算能用錢買到的就掏錢,既然可以不用自掏腰包,自然再感激不過。
因為不曉得今後還會花多少錢。
「賣保險的阿姨可是消息靈通的情報專家喔。她經常不著痕跡地搜集社內的消息,是座寶山呢!如果因為換掉保險就和她疏遠,也蠻可惜的,所以一直逃跑失敗。」
逃跑失敗的結果帶來好運,那麼「逃跑失敗」這幾個字對他們而言也是句好話呢。看來「失敗」這兩個字能為他們帶來好運。
「而且阿姨似乎也製止大家,不讓我的事淪為大家閑聊的話題。」
他似乎在與公司聯絡工作交接事項時耳聞這件事。由於單人病房裏可以使用手機,也方便公司隨時打來詢問公事。
「真是生龍活虎呢,還是那位阿姨嗎?」
「就是那位阿姨。」
兩人進公司時,不知何時起開始出入公司的阿姨已儼然像一位幕後老大。她也曾經在阿姨的推薦下,買了專為女性設計的保險。但必須支付不少保險費的高額保險,因此趁著轉換跑道成為職業作家之際就換掉了。
時不時他會有所顧慮地問:
「你每天都來這裏工作,效率不會變差嗎?」
似乎擔心陪在他身邊會妨礙到寫作。
「沒有這回事喔。」
這點也大出她的意料,根據某位友人的說法,這種事「並不奇怪」。
那位朋友的年紀比自己大,是單親媽媽,有一個就讀小學的獨生女。每天女兒放學後,就請娘家代為照顧,等到朋友下班前往迎接。回到家後,女兒才會像是等候良久般說:「媽媽,陪我寫功課。」
友人的父母都是老師,對孫女也疼愛有加,親自教導孫女寫作業絕不成問題,但聼說女兒直到回家之前,絕不會把作業拿出來。
「其實我女兒很會讀書,所以很少有不懂的地方。但是,一定會叫我看著她寫作業。不是要我教她,意思是她要寫作業了,要我陪在旁邊。就算我坐在她旁邊吃飯,她也完全不受影響。
簡而言之,就是待在我身邊時,她才能放心寫作業。你也是呀,原本就是夜貓子,結婚之後更誇張吧?就是因為老公都在家裏啊。就算老公在另一間房裏睡覺,你也會因為『他在家』而感到安心吧?既然如此,如果你待在老公的病房裏反而更能集中精神,那也不奇怪呀。雖然心態和小學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友人笑道。
「而且待在家裏,其實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偷懶。」
家裏有書、遊戲,以及全天候連線的網路。也因為能在家裏上網瀏覽購物網頁,她更抵抗不了誘惑。一旦收到「新品通知」的郵件,一點開就能閱覽,很容易就此淪陷。再加上隨時都有床可以午睡的誘惑也極大。本想隻要小睡一個鍾頭就好,結果躺下後數小時化為泡影的情況也不少見。
因此原先就這樣平白浪費掉大半的白天時間,現在終於能夠有效利用,加加減減之後,她現在的效率確實比以往快了些。
「雖說是陪你,其實大半的感覺更像上班。媽媽她們也會幫忙做家事。」
母親與婆婆會各自與她連係:「你不介意的話,明天我幫你看家吧。」恭敬不如從命,她們也順勢幫忙做家事。由於她們從未在同一天連係她,想必兩位母親事先討論過時間了吧。
善良又纖細敏感的兩位母親還無法接受他罹患癌症。偶爾來探病時必定淚流滿麵。她們也自覺哭泣會帶給病人負麵的心理影響,所以不常到醫院探望。
但基於為人母的本能,還是想幫上忙,所以討論之後,決定對她最不在行的領域伸出援手。見母親和婆婆都斷定自己不擅長做家事,她雖感到慚愧,但事到如今隱瞞也沒用。「對不起嘛,嘿嘿。」撒撒嬌也算是一種孝行吧。
縱使害怕得不敢與得病的他麵對麵,母親們仍想對各自的孩子盡到責任。
有句俚語說受教於負嬰,淺灘亦安渡。其實背後有另一層涵意——無論父母幾歲了,都想背負自己的孩子。很少有父母能夠默不作聲地任由孩子背負自己。一旦發生狀況,若不表現出「自己得在他身旁才行」的姿態就無法安心。
所以她也不得不心存感激地聆聽她們那番「因為你太邋遢了,沒有辦法同時兼顧家務和照顧病人」的說教、這個世代的母親,根本聽不進去「我也獨立自主地在賺錢啊」這種主張。
「她們幫忙做家事固然很好,那你自己的三餐呢?」
他表情恐怖地逼問。
「要是因為我不在而每餐吃便利商店就太不像話了。」
「午餐我隻能在這裏吃吧。」
一到他的午餐時間,她就會去醫院餐廳買每天變換菜色的便當。
「真不愧是醫院的便當,感覺吃完對身體很好呢。」
這是不好吃的委婉形容。
「晚上呢?」
醫院的晚餐時間大約在五點開始,這她就無法配合了。在她的人生裏沒有五點吃晚餐這種習慣。
「嗯,就隨便吃。有時候媽媽她們也會替我煮些東西。」
他對含糊其詞的她投以歎息。
「就是因為這樣,我得盡快出院才行啊。」
真想自己煮喜歡的東西吃呢。他補上這句。對食物很少挑剔的他,似乎也對醫院過於清淡的夥食不敢領教。
周末她大多留下來過夜,平日大抵在八點回家。
「那今天呢?」
她邊問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他維持著三天一次的頻率將書轉交給她。是已經看完的,向圖書館借閱的書。由於他看書不分種類,在圖書館不分領域拿到什麼就借什麼是他的習慣,住院後,則由她代為借書。手邊無書可讀似乎是他最大的痛苦,因此頻繁地委托她借書,還書。
「要求呢?」
「都可以。但我有點想看非小說頹的書。」
收下的書她會在隔天「上班前」順路跑一趟圖書館歸還,再自行斟酌借出相同的數量。
有時,他也會委托她購買新書。在病房裏一樣能閉門不出瀏覽網路商店,因此他時常用手機查看新書資訊。
「看手機太辛苦了吧,不如再買一台筆電吧?」
「就是不方便看才好啊,剛好能打發時間。」
直到隔天早上她回到病房之前,一個人獨處的那段時間很漫長吧。
在委托她借的書中,從未混雜過關於病情的書。一有事情就會瘋狂翻閱相關書籍以搜集情報的他,對此事卻完全沒有觸及。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向她吐露過喪氣話。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心痛如絞。
正如醫生所說,傷勢本身很單純,因此骨折的康複速度很快。甚至比當初預估的時間還早半個月出院。
癌症的治療也轉移到自家附近的醫院。一辦完轉院手續,他就逃也似地飛奔回家。
「歡迎我回來——!」
一踏進玄關,他就高呼萬歲三聲。看來住院生活真的很痛苦。
「今天我來煮漢堡排吧!我去買菜!」
他一放下行李,又衝向玄關。
「醫院的餐點裏不是也有漢堡排嗎?」
「那種東西不是漢堡排。我絕不容許那種東西被稱為漢堡排!」
菜色每天更換的便當裏也出現過漢堡排,確實幹巴巴到她甚至想問廚房究竟有什麼秘訣,才能煎出那種東西。
「有什麼東西要我買回來嗎?」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那間超市走路隻要五分鍾。就算買菜,也不會花上一小時的時間。但是那天實在太短暫,她也不想和他分開。
「唯獨漢堡排和豬排,還是自己做的最好吃呢。」
「你的炒牛蒡絲也比外麵的小菜好吃喔。」
「那麼也炒盤牛蒡絲吧。」
悠閑的午後、溫暖的陽光。他們手牽著手相偕前往五分鍾路程的超市。
在他人眼裏,他們肯定是一對無憂無慮又幸福美滿的夫妻吧。
每隔兩周,他就會回醫院看診,身體一有變化,也會到醫院接受檢查。
他剛回家的那段期間,她始終有些神經兮兮地,他去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就連路程隻有五分鍾的超市也是。
直到丈夫終於忍不住發難。
「偶爾你也得放牛吃草才行啊,否則我會喘不過氣。」
即使時間短暫,但隻要一分開她就感到不安,這是她必須忍耐的部分吧。況且,她有時也因為工作必須外出。
於是彼此做了讓步,就是外出時一定隨身攜帶手機。她雖然不常外出,但偶爾糊裏糊塗忘了帶手機時,就算會錯過一班電車,也會衝回家拿。
有一回他曾忘了帶手機出門。盡管隻外出兩小時,但他一回來,她就哭著責備他。責備完後她又後悔地哭了起來,被他安慰之後,更因愧疚而哭泣。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隻要你還活著就好了。
明明這個想法一點也不虛假,為什麼連這種小事也無法接受?
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我還是無法成為善良又溫柔的人呢?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我還活著啊。你聽我說,人能夠毫無條件地變溫柔,是在對方真的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裏。什麼事情都能容忍,也是在對方真的不久於人世這個事實橫擺在眼前以後。人隻要活著,就必定會為了小事起爭執。會為了一點小事吵架,就表示死亡這件事還不真實。」
振作一點啊,你要引起反夢吧?說完,他笑了。
明明你自己一定也很不安,為什麼能夠包容我到這種地步呢?
人類的本質天生就各不相同吧。
一開始是他向她道歉,到了最後則是她不停向他道歉。
我去一下圖書館。說完他就出門了。
由於花費的時間比平常久了些,她擔心得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他,他都隻是回答因為在選書,花了不少時間。
回到家後,他從提包裏抽出的書令她大吃一驚。
全是癌症相關的書籍。
她沒有問,他徑自說出口。
「至今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視,現在總算下定決心了。你也買了一些書吧,全都借我。」
她從未強迫他去了解。關於癌症,隻要她一個人搞清楚就夠了。她將自己調查用的書籍全藏在資料架的後方,卻這麼輕易被發現。她不得不全部奉上。
她不曉得該怎麼接近這時的他,最後決定別去打擾看得入迷的他。真要閲讀那些書籍時,他會多麼害怕啊。隻是,既然他想知道,她也無法代替他。
耗了數天的時間看完手邊的書之後,他神清氣爽地宣布:「我知道了。」
「雖然漢堡排很難吃,但之前那間醫院是好醫院。對方介紹的現在這間醫院也是好醫院。治療方針都很正確。」
自那日起,他的陰霾仿佛一掃而空。出院後除了家事,他頂多做些「消磨時間」的小事,但這之後開始神采奕奕地大展身手。
概略調查完癌症,他開始瘋狂閱讀合同公司發行的指南手冊。標題裏頭一定會有「SOHO族必看」或「自由業者必看」等字眼。
「依你的所得,直接開間公司的好處會更多喔。以前我就有這個打算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成立公司吧。」
「咦?可是,我又不懂這方麵的事情。」
雖然成為職業作家,作為社會人士的能力卻退化了。根本不可能有條有理地管理一間公司。
「嗯,所以公司的實際業務由我負責。我也會雇用稅理士,先將公司整頓好,即便我忙於治療也能將公司交給他經營。」
「可是,你已經在公司工作了,還可以在另一間公司兼職嗎?」
「當然不行。所以我會辭職。」
各方麵我都試算過了。他說,在自己的電腦上開啟試算表軟體。她正狐疑他最近好似在忙些什麼,原來是這件事啊。
「雖然公司讓我暫時留職停薪,但這樣太不切實際了。況且直到醫生判定痊愈之前,也得等上好幾年的時間吧。既然如此,利用待在家裏的我作為節稅工具會比較劃算。我也問過公司了,他們可以向外表示為建議我辭職,接著我試算了今後五年的所得,如果我辭職之後投入你的公司,會劃算這麼多喔。」
他給她看的表格是即便對數字不在行的她也能一目了然。
他口中的五年,即是直到痊愈的預估存活年數,他們早有共識,沒必要再重新確認。
「怎麼樣?」
「……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你看起來真是充滿活力呢。」
「我很能幹吧。」
「為什麼你這麼喜歡工作啊?」
「這是天性吧。我這個人就是無法無所事事地度過每一天。」
實際上,他開始付諸實行成立公司以後,整個人也開朗許多。
提出這個計劃後,不出一個月他就在建議離職的形式下提出辭呈,然後成立她的新公司。
一麵為各種文件蓋章,她一麵心想:會發展成這樣真是始料未及。
這也算是小小的反夢。
「喂,你要不要來我家玩?」
他也開始聯絡遠方的朋友,邀請他們過來遊玩。
「嗯,雖然很突然,但交通費由我負責出。如果我能過去找你就好了,隻是現在有點困難。」
聽見突如其來的邀請,每一次都能感覺到電話另一頭的朋友十分困惑。
接著他像打開驚喜箱一般,惡作劇似地坦承自己罹癌一事。
「不不不,是真的啦。這種事情我不會開玩笑。」
每次她都聽見他這麼解釋,看來對方第一句話大概都是「你少騙人」、「別亂開玩笑了」吧。
如果她站在他們的立場也會這麼回答吧。希望這不是真的的想法,會反射性地脫口說出這種同應。
「我已經辭掉公司的工作,現在也有很多時間,所以想一口氣做完至今一直沒能做的事。我們不是老是說下次見,卻始終沒有機會見麵嗎?」
他的語氣非常避重就輕。
「平常我會定期回醫院接受治療,所以旅行的話還是不太放心。嗯,一想到外出之後,如果身體突然產生變化,就沒辦法親自前往。」
於是每到假日,都有他的朋友前來留宿。大抵都是她也認識的朋友。
「打擾了。」
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對生病一事隻字不提。
傍晚過後,男人們會一起出去喝酒。她沒有同行。
「他就麻煩您了。」
「嗯,交給我吧。」
無論對象是誰,送他與友人出門時都是這段對話。
「饒了我吧,又不是晚上放女兒出去玩耍。」
他每回都麵帶苦笑,再用手肘戳向友人。
「而且把我交給你,這感覺也太惡心了。」
「少廢話,病人就乖乖被人管著吧。」
一邊與朋友鬥嘴一邊出門的他顯得非常開心——讓她每每送他們出門後就潸然淚下,每一次她都心想,朋友能來真是太好了。
依照目前的病情,飲食上並沒有限製,但聽說他總是開始時喝一杯,之後就自我克製。回家之後,他的朋友無一例外地都附在她耳邊悄聲報備。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都如此體貼。和他很像。也許正因為很像,才會成為朋友;也或許因為是朋友,才會變得如此相似。
他們一定能夠替她保管,她無法為他保管的部分。
有時當他離席,他的朋友會歸還信封。
「這是那家夥遞給我的交通費……可是,你們自己也有很多開銷吧。」
請您收下。她每次都如此懇求。
「請當作是他去找您玩。他總說要是得了這種病,就要一一拜訪每位朋友。所以這是他的必要旅費。之後有機會的話,還請您再過來看他。」
於是沒有一個人再開口反駁。
「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對你的事如數家珍。像是已出版小說的內容、銷售數量、執筆時的幕後花絮,或某個部分是你們兩個一起討論出來的,甚至報紙上刊登的書評,他說的時候眉飛色舞的。有你這個老婆,他真的非常自豪。」
聽了這段話,她連忙稱自己有急事獨自外出,花了三十分鍾才回來。
朋友要回家時,一定是他主動起頭。
「時間也差不多了呢。」
似乎不想讓朋友自己先開口。
「我下次再過來玩,而且這次我會自己掏錢。」
朋友留下造句話回去後,他總會變得有些寡言。
邀請的朋友接待一輪後,三不五時仍有遠方或鄰近的友人表示想來拜訪。
「真的沒問題嗎?你不要勉強自己空出時間喔。」
盡管接電話時嘴上這麼說,但從他興奮的語調就能聽出他其實非常高興。
「我想養貓。」
他毫無前兆的要求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很突然呢。」
「你之前也一直說想養啊。」
結婚之後他們就一直說想養貓,但主要是她想養。結婚當初他們租房子時,明明沒有養貓,卻找了可以飼養寵物的物件。
假使之後出現邂逅,我想預先擁有一個可以放心飼養寵物的環境——於是他二話不說就答應她的要求,租下了比市場行情貴兩成的高級公寓。
她的老家一直都有養貓。野生小貓或是迷路的貓咪出入庭院後不久,不知不覺間母親就為它們戴上項圈,養在家裏。
由於在這種家庭裏長大,在她心目中,與貓的邂逅都該是這樣。然而這附近的野貓似乎自製能力都很強,不會讓人接近它們半徑三公尺以內。貓媽媽和貓爸爸似乎非常嚴格地教育小貓們。
都沒有邂逅呢——一邊這樣呢喃,直到現在。
「我從來沒有養過寵物呢。因為老家的公寓禁止養寵物。我想趁這個機會養看看。」
而且我想我應該應付得來吧。他喃喃自語。她正滿腹問號,他接著說:
「因為我和你老家的貓咪們都處得不錯,我想我應該頗有養貓的天分吧。我有自信可以成為一名好主人。」
的確,每次回娘家,貓咪都會在他的膝蓋上蜷成一團。明明他沒有刻意與它們玩耍,貓咪卻會自己靠近。
「它們坐在你膝蓋上時,你都沒什麼反應,我還以為你沒興趣呢。」
「因為我不習慣和動物相處,不曉得該怎麼接近它們嘛。而且難得它們坐上來了,要是隨便亂摸導致它們討厭我,我可不要。」
「就像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女學生那種糾結心情呢。」
他平凡樸實的自白令人會心一笑。
「我想要你們家那樣的貓咪。」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她非常歡迎沒寫在小說裏的事情發生。我們家要養貓。這也是一種反夢。
貓的事情就要問貓奶奶。於是她聯絡了老家的母親。
「我們想養貓,媽知道現在哪裏有小貓嗎?」
「你這孩子,怎麼會這種時候想養貓。」
「是他想養啦。而且也有動物療法這種說法啊。」
此話一出,母親就不再多說什麼,打開自己腦內的貓咪資料庫。
「你們想要哪種貓?」
「雜種的日本貓。」
「這樣的話,找時間回來一趟吧。剛好附近有人家的小貓想請人認養。」
如今親人也逐漸能夠抱持平常心與他見麵。
因為自由工作者不受上班時間拘束,兩個人臨時起意就出門了,母親領著他們前往她也認得大門的一戶人家。
距離玄關最近的那間房間就是產房吧,亂七八糟的房裏有好幾隻才剛斷奶的小貓奔來跳去。母貓是灰色混著米色的淡色毛,小貓們也多是灰色。
「要選哪一隻都可以喔。」
如此表示的屋主太太似乎與母親相識,兩人很快徑自打開話匣子。
「要選哪一隻呢?」
「我已經決定好了。」
他輕抬起手肘。一隻灰色條紋的小貓正在他側身的襯衫上攀爬。是公的,而且腳是白色的,像穿著白襪子。
他們沒有在娘家逗留太久,當天就帶著小貓回家了。
「好厲害,它真的是活生生的耶。」
小到幾乎可以放在雙手上的小貓正獨自在家中四處探險,順便熟悉環境,最後坐在他的膝蓋上開始梳理身上的毛。第一次見麵就爬到他身上,果然彼此的波長十分契合。
「這種東西將來會成為貓耶。」
「我先聲明一下,它已經是貓羅。」
「不,因為我沒有近距離看過小貓嘛。與大貓的比例差太多了,我一時間無法接受。奔跑方式也像裝了彈簧一樣。」
咚咚彈跳似的奔跑方式是小貓的特有動作。
「……喂,它把臉塞向自己的屁股裏睡著了耶。」
前一刻還抬起單腳梳理側腹的毛的小貓大概是中途力氣耗盡了,將臉埋進自己的雙腿間睡著了。以人類來比喻,就像往前彎著身子睡覺。
「啊,小貓都會突然沒電喔。」
「果然身上有某個地方嵌著電池蓋吧?」
他用手指翻找小貓的肚子,看來是推測那裏最可疑。
「好厲害,完全不會醒來耶。如果我睡著時有人摸我的肚子,我一定會馬上跳起來。」
「小貓睡著之後,一點小事是吵不醒它的。以前撿到的小貓睡著後,就算將它翻過來再翻過去,它也不會醒來喔。」
「為什麼要在它睡著的時候把它翻過來再翻過去啊……」
「抓跳蚤啊。小貓醒著的時候隻會到處橫衝直撞,根本無法抓跳蚤。」
「這小家夥也抓一下比較好嗎?」
「這孩子是家貓,應該不用吧。」
她這麼答腔後,他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家貓身上沒有跳蚤嗎?」
「如果養在室內,隻要抓過一次後,就沒有機會再抓跳蚤了吧,」
「是這樣子嗎?我還以為跳蚤會源源不絕地冒出來呢。」
對他來說這是第一隻如此近在身邊的生物,他似乎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難不成這是我頭一回贏過他的領域?察覺到這項事實後,她有些得意。他雖博學多聞。但回想起來,動物方麵確實不算精通。
「你想取什麼名字?」
「Neko(注:Neko為貓的日文發音)。」
邊以為是開玩笑,他又補了一句:「都是英文。」看來是認真的。
「因為已經把你帶回來了啊。」
他說,撫摸著睡在他膝蓋上的小貓。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追隨我的腳步喔。」
他佯裝不經意的叮嚀,卻痛得她無法應聲。
Neko沒兩三下就熟悉這個家。詢問母親後,才聽說它先前都笨手笨腳,經常遭到欺負。現在隻剩自己後,反而過得比較輕鬆愜意吧。
「好痛!」
工作期間,開始頻繁聽見他的慘叫聲。是Neko爬到他身上。小貓的爪子又尖又細,輕易就能貫穿室內穿的棉褲。
「抱歉,幫我剪指甲……」
他抱著Neko跑來,可憐兮兮地央求。因為他不敢剪小貓的指甲。
當她按著Neko的指頭一根根剪掉指甲時,他百看不厭地露出讚歎的神情。
「真虧你能這麼幹脆俐落地剪指甲呢。而且還是人用的指甲剪。」
「因為我用不慣貓咪用的指甲剪嘛。這很簡單啊,Neko也不會亂動。」
「可是要是不小心剪到肉會流血吧。你怎麼知道要剪哪裏?」
「就抓個大概。」
「好恐怖!」
見他動作誇張地打了哆嗦,她輕笑出聲。Neko到來以後,他的表情變豐富了。Neko突襲他的時機也都捉得剛剛好,引出了他至今鮮少表現出的種種麵貌,像是驚愕或是呆憨。對於總習慣先預測所有事情的他而言,Neko應該是他有生以來頭一隻預測不了的生物。
她都不曉得他會有這種表情。早知道能看到他這麼多不同的表情,更久前就該養隻小貓了。這幾年真是可惜了。
「好,剪完了。Neko,你可以爬上去羅。」
「不要鼓勵它啦。就算剪了指甲還是很痛耶。」
他噘起嘴。
「我都不知道貓是一種這麼痛的生物。」
一般名詞的「貓」和固有名詞的「Neko」已自動產生了區別。
「不如我在室內穿牛仔褲吧。可是牛仔褲好硬,穿久好累。」
「真那麼做的話,Neko會以為你很歡迎它,反而被視作目標喔。」
Neko隻會爬到他身上。
「不得了了!」
每當他大聲嚷嚷地衝進工作室,一定都是Neko有了第一次突破。
「Neko爬上樓梯了耶!」
在此之前Neko都無法爬樓梯。爬上沙發時,也都是利用爪子鉤住表皮往上攀爬,如今沙發已經皮開肉綻,變成破爛的抹布。
「我在陽台曬完衣服走下來,就發現Neko坐在樓梯中間,歪過頭抬頭看我!」
「它一定是跟在你後麵爬上去的吧。」
「你也這麼覺得嗎?」
滿臉傻笑的他儼然已是貓癡。就連說好該拍的貓咪照片,他也像是想塞滿硬碟容量般瘋狂拍照。
「明明昨天我上二樓時,它還用充滿怨念的眼光目送我呢。」
——如果有小孩,也會是現在這幅光景嗎?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揪成一團。她知道因為對象是小貓,他才能在這種狀況下依然天真爛漫地溺愛它。小貓與小孩所需花費的心力和重量都相差太多了。她也沒有自信能夠同時養活生病的丈夫與孩子。
如果先前我們就有了孩子,那當然很好,但現在不是這樣。
沒錯,知道障礙以後,就很難積極做選擇。據已有小孩的友人說,即便夫妻兩人都健健康康,也常因為帶孩子太累使得夫妻關係緊張。她沒有自信可以同時承受他的疾病與育兒的雙重壓力。更何況光是他忘了帶手機出門,她就痛哭失聲地指責他了。屆時她一定會忍不住將不安都發泄在他身上。
多虧Neko,她才能見到他「如果有孩子」的那一麵。她決定這麼想。
無預警地,他自身後輕輕擁住她。
「……怎麼啦?這麼突然。」
「我也想把愛分給你呀。可別嫉妒Neko喔。」
「『也』分給我嗎?我是順便呀?」
嗯,算啦——她又笑道。
她寫信的速度變得比以往還快,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後頭追趕著她一樣。
這篇故事,她想讓他看到最後。——也許再也無法讓他看到的不安無時無刻在心頭盤旋不去。
他一旦開始閱讀列印出來的原稿,就不許任何人、事、物打擾他,但最近做了些微的調整。唯獨Neko除外。
「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呢。」
他感慨萬千地呢喃。
「有些作家的係列小說會中途停掉吧。以前我都會氣得跳腳,希望他能在我還活著的時限寫出完結篇,可是,自從生病了以後,我就不太在乎了。隻要能在闔眼之前即時讀到你的小說,那些中途停掉的係列小說我也都能原諒。」
——別突然說這些話。
鼻腔深處就像被鹽水洗滌過刺痛不已。她何其有幸啊。
幾番春去秋來,Neko也長成一隻大貓。
爬到他身上已是Neko的例行公事。
同一時間的血液檢查裏,不該上升的數值開始上升了。他的食欲也開始降低,轉眼就瘦了一大圈。重複著好幾天的短期住院又出院。
開始接受治療後邁入第三年。本來她還心想能夠就此擺脫。
終於被捉住了嗎——她不能慌。從此刻起不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
「對不起啊,不能常常待在家裏。」
他現在的狀態已是不向醫院申請回家許可就無法回來。
「沒關係啦。你就住在醫院裏好好養病吧。」
他一回來就緊黏在他身邊不肯離開的Neko喵地叫了一聲。
「Neko應該很寂寞吧,隻好請它忍耐一下了。」
「——你呢?」
當時她並不曉得他問的是什麼。
「我當然也很寂寞啊。但你是為了恢複健康嘛,我不能說些任性的話。」
他沒有回答,撫摸著在膝蓋上蜷縮成一圈的Neko。
在他將返家前,她會先洗衣拖地。如今他一周在家裏待不到三天。她不想讓他短暫的自由時間浪費在做家事上。
「家裏打掃得很幹淨了,那我來煮飯吧。晚上你想吃什麼?」
「我來煮吧。難得你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
「不用啦,我煮。」
打斷她的語氣中帶了些許慍色。
「你想吃什麼?」
「……你呢?」
「現在這間醫院的漢堡排也很難吃。」
「那就吃漢堡排吧。」
他一個人出門買菜,晚餐煎了漢堡排。漢堡排依然非常美味,他自己卻沒有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回醫院時,都由她開車送他。
多數時候她會帶著筆電,一邊工作一邊陪他到傍晚,但那天已事前有約。
與特地到住家附近一趟的編輯碰麵商量工作之後,她回到家,拿起室內電話準備打電話給他。
就在話筒裏開始傳出來電答鈐的同時,房間裏響起了手機鈴聲。緊接著Neko嚇得從沙發上一躍而下逃之天天。
定睛一瞧,他將手機遺留在客廳的沙發上,似乎就在Neko睡覺的地點旁響了起來。
瞬間她大為光火。為什麼忘記帶走?在現在這種狀況下,真不敢相信!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機衝出家門。
由於雙手氣得不停發抖,她沒有開車,叫了計程車。
抵達醫院之前,她的怒火就平息了。
他一如往常坐在病床上看書,不發一語地抬頭看向她。
「你忘記帶走手機了,所以我送過來給你。」
她盡可能放柔聲音,竭力不變成責備的語氣。
「下次要注意喔。」
將手機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後,他輕歎一口氣。
「你為什麼不生氣?」
「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啊,這沒什麼好生氣的。」
「但你之前生氣了吧!遺哭著責怪我!」
他突然爆發。
「不要改變態度啊!別把我當成易碎品!算我求你,說些任性的話吧!」
她從未見過如此不講道理就動怒的他。這樣也太不講理了吧,居然因為她不說任性的話就生氣。
她回想起生病前他的口頭禪——寵你就是我的人生目標。
「要是我被你慣壞了怎麼辦啊,笨蛋!」
她一直勉強自己故作堅強。就像跌倒一路滾下山坡,淚水如湧泉股潰堤。
「要以我的生存價值為優先啊,笨蛋!」
「別忘了帶手機啦,笨蛋!」
「我故意的,怎麼樣!」
吵得真是難看。這種時候完全暴露出笨蛋的本性。
互罵笨蛋後兩個人也對彼此生不起氣來。沉默了半晌,他率先噗哧一聲笑出來。她總是不肯先服輸。
「——啊啊,真痛快。」
他神清氣爽地籲一口氣。
「看到妻子硬是想當一個不像自己的懂事妻子,我的壓力大如山呢。」
「誰管你啊,我已經當不了懂事的妻子了。」
那天,她將Neko托給老家的母親照顧,自己在病房裏留宿。
「這不是對你的天譴喔。」
當他再次返家,他摸著在膝蓋上蜷成一團的Neko,冷不防地開口。
她不明所以,露出詫異的表情後,他接著說明:
「就是反夢那篇小說。你在這裏寫道,因為自己覺得丈夫死掉的故事很有趣,才會遭到天譴吧。並不是那樣的。」
我想這件事情必須澄清一下。他一本正經地低聲說。
「畢竟慫恿你的人是我啊,從前我就經常這麼說吧。」
這件事她也記得。
如果我死了,寫我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如何描寫我的死亡。
每一次他那麼說,她就會斥道:「你要是死了,不就看不到了嘛。」
於是他回答:「為了看到這篇故事,我決定相信有死後世界。」
「欸。」
他依然不肯抬頭。
「我們是最強的吧。」
「——是啊,我們是最強的。」
因他一句無心的話語,無數的故事於焉誕生。
我想將故事獻給你。
獻給在遇到我之前,我這個作家對你而言就已是特尉的存在。
再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
說你有多喜歡我的故事。
你是我獨一無二的依靠。
「你是最強的老公喔。我隻有在你麵前,才能成為最強的作家。」
不曉得在他人眼裏我又是如何。但是,我們兩人在這種組合下是最強的,這種組合是最幸福的。
我沒有一絲後悔。
櫻花即將凋落季節的破曉。
她將後續交給家人,先行返家一趟。
不得不自己看家的Neko乖巧地起身,跑到玄關迎接。
「今後你也得習慣爬到我身上才行呢。」
「喵。」Neko朝著大門叫了一聲。
似乎是對他沒有跟著進門感到不滿。
讓您久等了,我希望采用這篇小說作為與〈故事販賣者〉相呼應的章節。
敬請查收。
以電子郵件寄出原稿後的當天,責任編輯致電給她。
「那個,老師……」
感覺得出責編十分困惑,多半是不好意思開門見山吧,明明自己打電話來,卻沉默半晌思索著如何開口。
「前陣子您成立了法人組織吧?」
「是的。」
「您也開始養貓了吧?」
「是的。」
「是一隻灰色條紋、腳部是白色的貓咪吧。」
「是的。」
「名字是Neko吧?」
「是的。」
「起名的人是您先生吧?」
「是的。」
「您先生今年出了意外吧?」
「是的。」
責編沉默不語好一陣子——最後,以試探性的口吻問:
「這篇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實性?」
「您覺得有多少呢?」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
因為我要販賣這篇故事,喚醒反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