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Side B(2 / 3)

「對不起,這是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創造出就算和你攀談,旁人也不會覺得奇怪的環境。」

「……你這種理由聽起來……」

她支吾其詞後,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製造這種環境後,至少不會為你帶來困擾吧。之後我會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嗎?

她的心情略微動搖後,電車正巧駛進熟悉的月台,是離她家最近的車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車的車門走去,忽然身後出現一股輕微的阻力。回過頭後——

「舍不得走嗎?」

在公司裏絕不會顯露的惡作劇笑容。接著他放開拉著她上衣下擺的手。

就這樣,她在人潮的推擠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認,她依然被他耍得團團轉。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興致。真難得那家夥會——這個話題議論紛紛一陣子後,旋即戛然而止。

在眾人心目中,「方便空氣」的他與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兩個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這個話題在開始時就被戳破,所以沒有足夠的續航力成為長期的閑聊主題。

那兩個人現在怎麼樣了?不清楚,應該正在交往吧?就算偶爾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會自己結束話題。久而久之自然成形這樣的氛圍。

旁人之所以對他感興趣,不過是因為他難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開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適應。

對知道他的企圖的她而言,他這種快刀斬亂麻的行事作風令她嘖嘖稱奇。

由於他說了要她自己看著辦,不露聲色地讓旁人適應這種情況也是她的責任。隻要聲稱他們隻是因為看書合得來,他也會配合她這麼回答吧。

然而,事實卻遲遲沒有跟上這個說法。兩人經常趁著休假跑到辦公區遊玩,下班之後也曾一起吃飯,更因為玩得開心,次數逐漸增加。不過,一旦論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決心的那一步。

「你那種奇妙的警戒心到底從何而來啊?」

坐在兩人第一次碰麵喝酒,魚很美味的料亭裏,他這麼問道。

「我沒有警戒著你啊。」

「嗯,反正我已經做好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所以也沒關係。可是,一直主動出擊多少有點累了,能給我一點提示嗎?」

因為我至今從未這麼受歡迎啊……這也是她有些畏縮的原因之一。

「跟你見麵很開心,我也不是不曾想過我們這樣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過,那我們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慮到跨出下一步,我心裏就會浮現一個問題。」

「快點告訴我吧。」

茌他佯裝正經的幫腔催促下,那天,她終於吐出了心頭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歡的作家,你會對我產生這麼濃厚的興趣嗎?」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嗎?

她一直隱隱覺得,一旦提問,他就會恢複理智。一個人在喜歡另一個人的瞬間都是不理性的,也因為不理性,才會產生許多錯覺。

所以,她認為自己是作家這項因素,絕對具有讓對方產生錯覺的影響力。

原來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為害怕他會恢複理智。

早知道不說就好了。後悔的浪潮一閃而逝地掠過心頭、

他好一陣子默不作聲,最後開口。

「這算是你的附帶條件吧?」

「……咦?附帶?」

「沒錯。你是作家這一點,隻是你的附帶條件。」

見到發展出乎預料,她偏著腦袋——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而我的附帶條件,就是我是你的讀者這一點。如果說,去掉附帶條件後,有可能什麼也不會發生,那我們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麼意思?」

「也就是同樣的問題我也能丟回給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碰巧是你的讀者,你還會對我感興趣嗎?」

這出人意表的側麵攻擊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對你沒有興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種角色。」

「可是,邢並不是將我視為異性對我感興趣吧。就算真的有點在意,決定性的關鍵還是頂樓那件事吧。」

明顯哭遇的雙眼,隨後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當時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書,情況又會如何?」

經他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她瑟縮了。——這個嘛……

啊啊,原來他喜歡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個當下,作為異性,她會徹底對他失去興趣。因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個頂樓上,他拿出來的書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牽動了他的情感、甚至讓他淚眼漣漣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會自動自發遠離他,也不會興奮雀躍地主動向他表明自己的副業。

麵對一個看了他人寫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麼可能還做得出主動表明自己也是作家這種跟著沾光的舉動呢。

如果當時他不是把自己的書拿出來,她也許會向他人坦承,但唯獨對他,她決計不會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帶條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這件事也沒有意義吧。話說回來——」

他繼續追根究柢。

「你會視為戀愛對象的男人隻有兩種吧。一種是對閱讀全然沒有興趣,另一種就是特別喜歡你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說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對方沒有包括小說在內肯定你本身,就不足以成為想談戀愛或結婚的對象吧。」

啊啊,就是這樣沒錯。不行嗎?

如果喜歡的男人也喜歡閱讀,最喜歡的作家卻不是自己,她絕無法忍受。

這麼說來——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地點,是命運嗎?

「……你對我……」

「對我來說,在遇見你之前,你就已經是特別的存在了。」

不過——接著他用了轉折。

「我現在並不想從你的口中問出答案。我不想問一個喝醉的人。」

是嗎?那麼——

就由她來問吧。

「如果我再也寫不出東西呢?」

「至今你所創作的小說,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最特別的。所以,不會因此就對寫出了我喜歡的故事的你失去興趣。」

你幹脆轉行當作家殺手吧。意識蒙朧間她似乎這麼呢喃。

爾後不久,事實迎頭趕上周遭眾人的認知。

交往大約五年後,突破三十大關。期間她做了兩個重大決定。

其一,成為職業作家。

能在時機到來時做出選擇,他的存在有著莫大的影響。

「就算留茌公司,隻要不是綜合職的女孩子(注:日本企業中需要獨立下判斷的職務,日後通常也能升為管理職),工作環境隻會越來越辛苦吧。如果擁有特殊技能,那倒另當別論,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證照吧。論及現狀,身為作家的你擁有不錯的評價,工作也穩定;如果當個上班族,你就隻是隨時都能替撤換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麵對自己的女朋友,虧他能說得如此針針見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業界的狀況,隻能客觀分析事實。要將勞力繼續留在公司裏苟延殘喘,還是留給作家生涯,必須由你自己判斷。」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後,她反而下定決心。

和他不一樣,她從未致力於成為公司覺得「方便」的人才。她確實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也就是中規中矩。幾乎沒有女性員工是一般職又做到退休年齡,她也不認為自己能成為特例。

既然如此,趁讀者反應不錯的時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穩定,隻要腳踏實地過日子,就養得起自己。

當初她辭職時,聽說大家還以為是為了準備和他結婚。

「現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覺得我很可憐,以為我們分手了。」

他樂在其中地說。看來不打算主動澄清誤會。

至於她,則專心一意地埋頭工作。想寫就寫這種環境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製器。

「喂,你還活著嗎?」

假日主要是他來找她。與其說是來玩,更像是前來救災。她從未在午後他過來時,就已經起床。

「一辭掉工作,你就變成夜貓子呢。之前上班的時候也是晚上寫作嗎?」

「白天要上班的話,我也隻有晚上有時間寫作吧,假日要和你見麵啊。不過,我的確晚上寫作的速度比較快。」

「看來你這周很忙碌喔。」

判斷基準是房間的雜亂程度。工作一忙,她就會疏於整理房間。

每次他一來就開始打掃房間,身為一家之主,她當然得跟著他一起整理。多虧如此,房間的狀態勉強還能停留在社會人士的及格邊緣。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領悟到了,讓你在最低限度下過著健康又有文化水準的生活就是我的義務。不過……」

他邊打包垃圾邊皺起臉。

「你的三餐應該再正常一點吧。從垃圾就看得出來,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決喔,這樣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總會長篇大論地說教。

「真希望偶爾能在這個房間裏找到超市的塑膠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結束救災行動後開始煮飯。雖不至於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愛幹淨,會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說,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廚藝還是略遜他一籌。差別似乎就在於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煩嗎?」

「不會啊。這就像做理科實驗一樣,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調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熱傳導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飯步驟等等。」

「一股人不會思考這種問題吧。」

離開之前,他總會千叮嚀萬囑咐要她改善飲食生活。當下她答應時,絕非撒謊。她也經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沒有付諸實行。

最後他大概認定說了也沒用,開始下班後無預警地順路過來,在她房裏煮兩人份的飯菜,一起用餐之後再回家。

「我簡直就像在照顧棘手動物的飼育員呢。」

對他這句評語,她一句也沒有反駁,隻能膜拜他。

這樣的交往模式持續三年後,她做了第二個重大決定。

「這樣子實在太沒有效率了,我們幹脆結婚吧?」

他毫無氣勢可言地建議後,他們結婚了。考慮到彼此的時間,婚禮也不得不作罷。

「我在公司跟大家說我結婚後,他們都嚇一大跳呢,紛紛問我『你們不是分手了?』」

依然顯得樂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說明原委。

結婚之後,備受寵愛的夫妻生活也過了好幾年。

偶爾深夜她麵對著電腦,丈夫走進工作室後,會輕拍她的肩膀。感覺他輕輕地放下了某樣東西,於是她看向肩膀,上頭放著個別包裝的餅幹。

「季節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嚐嚐嗎?」

轉過頭,身後的桌上放著兩個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正巧這時她也累得無法再集中精神,決定順勢歇一會兒。

丈夫打開電視後,她十分想看的節目恰巧開始播放。明明之前她還嚷嚷著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卻徹底忘了。

他的無微不至簡直超越了常人的範疇。

「……我真的有點太嬌生慣養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歡作家的老公耶,這算溺愛吧。」

可以正經八百地說出這種話,這點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單方麵地有所收獲。你沒有任何不滿嗎?我可不希望你壓抑太久突然爆發喔。」

「真失禮,你以為我是那種會再三隱忍,再借此數落你的男人嗎?」

見自己惹他不高興,她連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滿或要求,我都會確實地告訴你啊。所以我們偶爾也會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來,以前也不會產生任何衝突吧。」

「可是,我總覺得很多時候都是你在讓步。」

「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少會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說的話——丈夫接著說:

「現在我已經得到無論付出多少金錢和勞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與最喜歡的作家互相影響彼此,這種人生,並不是許願就會成真的事吧。實際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這對愛看書的人而言是種無上的快樂,但你大概無法明白吧。因為你是寫作的人。」

「我反而還常常從你那裏得到靈感或建議,我得到的好處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餅幹,是季節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餅。

「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地讓你溺愛吧。」

——她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會連綿不斷地持續,他們會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那天早上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他出門上班的氣息。為了不吵醒她,他的動作非常、非常輕柔。一邊沉浸在他的貼心裏,一邊又墜入淺淺的夢鄉。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但電話鈴聲強行終止了舒適宜人的酣睡時光。

她一躍而起,時間的指針還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間都關門歇業一事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若非事態緊急,不會有人在這時候打電話。

不過,就算猜想是緊急事態,也從未真的發生過。拿起話筒後,大多是推銷電話。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

「喂。」

基於以往的經驗,她接電話的語氣十分冷漠。

電話另一頭不是推銷人員特有的諂媚聲,口吻聽來既冷靜又匆忙。

對方報上了某間醫院的名字後,表明來意。

您的先生出了車禍,請盡快趕到這裏。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剝奪了大半。

立即補上的反應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經。記下醫院的地址後,她費了一番工夫才換掉睡衣,僅將錢包和手機塞進平時慣用的提包裏,拿起車鑰匙——不、不行。在這種狀態下開車的話,會輪到自己出車禍。

得搭計程車才行。要半路攔截或事先叫車呢?遲疑了一秒後,她選擇確實性。平日她的運氣不太好,成為作家和與丈夫邂逅這兩件事就耗掉所有好運。

她用手機致電給平時常找的計程車工會。她已是常客,甚至隻要告知電話號碼,對方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聽見對方詢問發車時間,她幾近悲鳴地厲喊:

「現在馬上!」

她在公寓的玄關門廊等著計程車到來。

醫院說現在正進行手術。

傷勢很單純,但出血嚴重。

拜托、拜托,誰都可以——快點救救他!

令人驚跳的喇叭聲惡意十足地劃破空氣。

轉頭一看,隻見一輛黑色廂形車讓引擎空轉,威嚇著準備過馬路的行人。接著像宣告自己才有優先權般,從嚇得停下腳步的行人麵前呼嘯而過。司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隔著擋風玻璃張大雙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張嘴臉醜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這樣的人——

姑且不論紅綠燈和斑馬線,在這種連對向車道也沒有的住宅區小巷子裏,卻因為體積最大而自以為了不起、威嚇行人,這種笨蛋最好在某處撞到別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個不會為他人帶來困擾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該是他,應該是你出車禍才對呀——瞬間黑暗的情緒在心裏沸騰。

既紳士又溫柔的喇叭聲以隻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後響起。轉身之後,是顏色十分熟悉的計程車。司機輕輕點頭寒暄,打開車門。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沒有比車輛這種機器更適合套用這句話了。幾乎要撞上人馳騁而過的黑色廂形車,與輕輕按下其實可以發出偌大聲響的喇叭的這輛計程車。

告知目的地後,她補充說:

「請在不會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達。」

司機建議走高速公路。為了達到以上兩個目的,這是最妥當的提議。

就在差幾公尺,跳表上的車資要跳到一萬圓的時候,計程車駛進醫院的下車處。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開車門的瞬間跌出車外。雙腳虛弱無力。她穩住雙腳,走向櫃台。

報上名字後,她立即被帶到手術室前,門上亮著手術中的紅色告示燈。——她一直以為這種場景隻存在虛構的世界裏。

她現在才驚覺到,隻在電視或電影裏看到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麼幸運。因為至今她都未察覺到自己的幸連,現在才會遭到天譴嗎?

在帶著醫院風格的合成皮革沙發坐下後,她再也站不起來。

附近有公共電話。最好趁著等待的期間打電話聯絡丈夫的老家,理智上雖然清楚,她的腰卻仿佛生根般抬不起來;

首先,她不曉得電話號碼。無論是自家電話還是手機,她都將記錄電話號碼一事交給儲存功能。盡管手機裏存有號碼,她卻不曉得能不能在手術室前開機。可以不通話僅是瀏覽電話簿嗎?還是開機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飛機時請關閉電源、這輛車禁止通話、請勿在醫院等地點使用手機——至今她都無條件地遵守這些規範,卻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條件下遵守,開機又會造成什麼影響。

因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開機。隻怕一丁點意外都會影響到他的手術。話雖如此,她也無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機的大廳。要她現在離開這裏,根本辦不到。

手機普及之後,讓許多事情變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義地使用手機。但同時也有很多人「記憶電話號碼」的能力退化了。她記得住的號碼隻有家裏電話和他的手機。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碼。

在手機普及之前,這種時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錢包和筆記本。如今則是錢包和手機。今天她也習慣性地帶錢包和手機,卻完全派不上用場。如果是筆記本,打開之後聯絡方式一目了然。緊急事態時最可靠的居然是傳統的紙和筆。

現在以手機普及為前提的社會公共建設還不完善呢,她腦中閃過這個想法,小時候根本沒有手機,對現今的孩子而言,手機卻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差別隻在於他們幾歲開始擁有。

某項技術尚不存在的世代,與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當然的世代互相交錯。將來如果她對孩子或孫子說:「我小的時候可沒有這種東西喔。」屆時她究竟得列舉出多少種呢?

我一直以為隻要有手機,做什麼都很方便,但爸爸發生車禍的時候,我卻坐在手術室前動彈不得。

她試著在心裏喃喃說出這段話,緊接著,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現在——他先走一步的話。她甚至還未懷上可以讓她如此訴說的孩子。明明他們時常往想,能夠稱呼他為爸爸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隻身一人失去他的打擊有多大,她的呼吸就變得急促。

我能夠忍住不追隨他的腳步嗎?

「不要……」

她擠出聲音甩開這個想法。姑且不論好壞,作家這種生物的想像力都異常豐富。當她的想像力卯足勁往壞處想的時候,結果會如何呢?

現下她終於體會到了。

亮著手術中的燈光忽然暗下。

對開門扉往兩旁開啟。

倘若是戲劇,此刻家屬會衝向走出來的醫生。但她沒有衝出去。

脖子的骨頭發出了嘰嘰的吱呀聲響。直到穿著手術袍的醫生進入她的視野,她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抬起頭。關節仿佛生鏽般,身體無法靈活動作。如果是合葉鉸鏈,至少還能加點潤滑油。

她口幹舌燥,發不出來聲音。

醫生與她四目相接後,心領神會地頷首。

「手術平安結束了。」

躺在擔架上的他從手術室裏被推了出來,身上到處都插著管子,但插著管子就表示他還活著。

她不發一語地衝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這樣跟著擔架前往病房,護士卻叫住她。

「關於手術,有事要先向您說明。」

擔架撇下她繼續前進,而產生一種兩人被拆散的錯覺。

「手術前照電腦斷層時,我們在胰髒發現腫瘤。」

她頓覺腳下的世界瓦解了。還以為自己會就此暈厥過去。

為什麼——車禍後的手術明明平安結束了,為什麼她還得聽這段話不可。她明明是因為出了車禍才趕來,不是為了聽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凍結住——無論是身體、表情、聲音,還是心。

她因工作調查過胰髒。胰髒是非常複雜的內髒器官,如果是惡性腫瘤,通常發現時就已經回天乏術。

醫生像在等她回應般,默不作聲。

數天前與他交談的內容在腦海複蘇。當時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構思。

接下來要寫什麼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這回試著寫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嗚,這種故事有點難以下筆呢。

寫吧寫吧。故事內容也恰巧互相呼應啊。這樣剛剛好。

嗯……

別畏畏縮縮的。來,殺了我吧!

說得也是,說不定會很有趣呢。我就寫寫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為她這麼想——

所以,我才會遭到天譴。

所以,我現在才會聽著這些話。

中斷睡眠的電話鈴聲。充滿惡意的喇叭聲。黑色廂形車的空轉。自己淺薄的話語。所有一切都在腦海裏旋轉回蕩,強烈的暈眩襲來。

「呼——」的吐氣聲音格外響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濫。

「是哪一種?」

是良性——還是惡性?

詢問的聲音平靜到連她也覺得驚訝,當中不帶半點感情。

「現在還不曉得是良性或惡性。必須檢查之後才知道。」

「什麼時候可以檢查?」

胰髒的話,手術會相當困難。假使要開始治療,一刻都延誤不得。

「車禍造成的主要傷勢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隻要複原過程順利,也能馬上進行檢查。隻是您先生已經因為手術消耗不少體力,檢查的話又需要斷食一段時間,必須等他恢複體力才行……」

別再廢話了。

快點告訴我答案。

「在醫療方麵,我是徹底的門外漢。就算您如此說明,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請告訴我,依您推測大約多久外子能恢複體力到可以接受檢查?」

她語速極快地打斷醫生後,醫生直接說出結論。

「我想大約是一個星期左右。」

「那就麻煩您了。」

低下頭後,淚水一滴滴地落在並攏的膝蓋上。

之後,警察、保險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湧而至,現場猶如被海嘯的驚濤駭浪狂掃而過。

海嘯衝洗過後,什麼也沒留下。她步履蹣跚地走在遭到摧殘的沙灘,邊走邊一一拾起情報的殘骸。

聽說撞到他的司機在行駛了數百公尺後,又折返到現場。明知撞到人,當下卻害怕得無法立即停車。

婆家因為她沒有即時聯絡他們而被斥責一頓。她毫不覺得坐立難安或反感。這些事情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公司替他辦了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過期限就算請假。她離職之後已過一段時間,但公司的人似乎還記得她。在一片手忙腳亂的混亂中,仍趁隙關心她的近況。

至於車褸的處理事宜,經人介紹後,她委托律師擔任代理人出麵交涉。情況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她不認為自己遭受疾病與車禍的雙重打擊後,還有辦法出麵解決問題。

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腫瘤一事。

由於他遲遲未從麻醉中醒來,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醫院的店鋪采買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後,一直待在病床旁陪著他。

狹窄的病房一關起門,外頭的聲音就變得遙遠,仿佛遭到世界的隔離。

如果能真的就這樣遭到隔離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現在就降臨吧。

最好在一頭霧水的時候,發生兩個人一起命喪黃泉的災難。

隻要一思索具體的事情,她的意識就一片空白。她紋風不動地任由時間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腦拒絕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來拍去地尋找什麼。

他確實在找東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後,他張開眼睛。

這是他頭一回露出如此無助的表情。

「我……發生什麼事了?」

「你……」

她一時語塞,視野扭曲。

「你發生了……車禍……」

「……是嗎。」

他深深地吐一口氣。

「那真是幸好。因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會哭吧。」

她放聲大哭。唯有現在可以這樣哭泣,從今而後要忍住。現在哭的話,他還會以為是因為車禍受到驚嚇。如果今後再這樣嚎啕大哭,聰明如他肯定會察覺到不對勁。

那天,關於腫瘤她隻字未提。由醫生說明傷勢,她沒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為他的住院做準備。等複原到一定程度,他就會轉到附近的醫院,但至少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不會移動。

由於有幾件急件工作,打開電子信箱確認後,收到近十件非處理不可的郵件。做完必須優先處理的工作後,她暫時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邊準備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時發現自己做事完全沒有效率。將一件襯衫塞進提包後,她才想起也要帶牙刷走到盥洗室,準備貼身內衣褲時又想到需要帶筷子而跑到廚房,接著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廚房。

這樣一來一往,花了約兩個鍾頭才打包好行李,開車離家。

抵達醫院時已是中午過後。

接二連三趕來探望的家人都離開後,他說: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檢查,說是檢查車禍的後遺症。」

關於檢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醫生,趁她不在的時候向他說明。果不其然,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刻意裝出輕快的口吻。

寵愛她是他的人生目標。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會傾注所有心神,就為了讓她安心。這點她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

好了,快點害怕吧。

「討厭,會有什麼後遺症嗎?你哪裏不舒服嗎?」

來吧,快點擔心我。盡你所能讓我安心。

不要回頭看你自己,隻要看著我。

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請你現在都不要察覺。

因為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不用擔心啦。你看,因為我的傷勢頗為嚴重,所以是為了以防萬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邊的T字拐杖。

「車禍之後隔天,我不就活蹦亂跳到處跑了嘛。嚴重的隻是車禍之後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動手術時內髒有些腫脹,隻是要看看複原情形。」

厄運的話,已經在車禍時用光啦。看著這麼說的他,熱淚險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禰。請讓厄運就此終結吧。

這種情況下,她的哭泣不會不自然。隻是若哭得太過傷心,可能會讓他起疑。同時她也覺得一旦哭了,自己就會克製不住,因此將喉頭的哽咽咽下。

這種時候她都會前往神社參拜。

當地神社的規模不大,神官更是隻在正月的頭三天出現過蹤影。

但是隻要來這裏許願,每一次都會實現。能否成為作家的關鍵時刻、娘家母親病倒之際,她都來這裏向神明祈求,心願也全都實現了。

開始與他交往之後,新年時她也必定來這裏參拜。這間神社默默地受當地人支持,正月前來參拜的香客雖不算浩浩蕩蕩,但也為數不少。

當天回家前,她順道前往神社。

香油錢要丟多少呢?最後她一毛不剩地將錢包裏的現金全投進香油錢箱。也沒有去數共有幾張鈔票、多少零錢。她害怕算出香油錢的總額。害怕算錢會觸怒神明。

她搖響鈴鐺後,擊掌合十——神啊。

請禰救救他。若禰現在願意救他,其他我什麼都不要。

若禰願意救他,要奪走我的性命也不要緊。不,就請禰奪走吧。

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我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在神社前站了多久。

現下的季節隻要天黑,氣溫就會急遽下降,不知不覺冷意已入侵體內。

竟然許著這種願望而忘了時間,這個人是何等的自私啊——我無法為了他,隻能為了不失去他而祈禱。

茌這種緊要關頭,她無法立即轉換心情。所以,我要為我自己祈禱。我要為了我自己,祈求他活下去。將這個自私的願望推給神明。

日落之後,四周變得視野不佳。神社內的陡峭石階高得隻要一滑倒,就可能會摔死,但她故意不扶著欄杆。

幹脆讓神明先收取代價好了。

當她走下最後一階,雙腳穩穩踩在地麵時,她感到非常的失望。

對於她將車禍的處理事宜委托代理人,婆家和娘家都不敢苟同。

就算你有錢可以請律師——

看來她不願自己出麵這件事,讓他們覺得她很懶惰。

我們知道作家的工作很忙,可是這種時候至少自己出馬吧。媳婦這麼無情,我家兒子還真可憐。

聽到婆家這麼說,你不會不甘心嗎?連我們也覺得丟臉。

——她才不管這兩家人。

用錢買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有什麼不對?

既然有錢可以委托他人,那委托代理人又有什麼不對?

由於病房裏可以使用電腦,她都將筆電帶到醫院,在他身邊敲打文章。

雙方的家人見到這一幕,事後又會絮絮叨叨。

這種救不了我們的麵子管它做什麼。包括你們在內。

至少這種時候該專心照顧丈夫呀。明明兩個人一起看電視時沒有意見,但當他看書、她在旁邊敲鍵盤,他們就會發牢騷。為什麼看電視可以,看書和用電腦就不行?隻因為兩人各做各的,看起來夫妻不和睦嗎?她才不想理會他們這種莫名其妙的基準。也不想管他們想要的「形式」。不要將你們眼中的「必須」強加在我們身上。

我不會告訴你們檢查或生病的事。不會讓你們加入我們。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直到結果出來前,我不會和你們分享任何事情。他的事由我一個人承擔。我不會分給任何人。我要自己獨占。縱然你們說我傲慢。

除了我以外,我不會讓其他人露出和他背負同樣苦惱的表情。

她趁著照顧他的空檔寫作,回家後也繼續寫作。仿佛某條神經回路故障般,睡意遲遲沒有降臨,夜裏隻好吃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

——爾後耗費數天,檢查終於宣告結束。

「很遺憾。」

聽到醫生這句開場白,她明白自己自私的願望破滅了。

神啊,為什麼?

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如果有這種想法的我該遭天譴,請直接懲罰我,取走我的性命吧。

「癌細胞沒有擴散,但腫瘤位在複雜的器官,我們無法動手術。治療方式會以使用抗癌藥劑的化學療法為主。」

「還有多久?」

她生硬地丟出問題,醫生也做了正確的解讀。

「不曉得。罹患這種疾病後,每位患者惡化的過程都不一樣。有些病例被診斷出隻剩三個月可活,實際上卻又活了好幾年。當然,也有些病例正好相反。總之,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要確實接受治療。」

那麼,由誰通知病患?醫生問。

不是要或不要。告知病患是一個大前提,差別在於由誰告訴他。是她?還是醫生?她事前已拜托過醫生,這件事請讓她做選擇。

「請讓我好好考慮,我明天再告訴您回複。」

她是在回家前順道過來聆聽檢查結果,因此當天就直奔回家。

打開玄關大門,迎接她的是屋裏的燈光。

自從發生車禍第一天,聽到因車禍而發現的噩耗後,外出時她不會關掉屋裏的燈——要回到沒有半個人在的漆黑房間實在太痛苦了。

她還以為一個人獨處時她會哭,但意外地,眼淚沒有流下來。她不難過也不悲傷,在她心底激烈回蕩的情感,反而更近似生氣與憤慨。

我不承認。

我不承認這種命運。誰要承認啊。

我是作家,是販賣故事的作家。

我販賣的故事都是空想,都是虛構,單純隻是夢話。

如果這是夢,不幸就是反夢——既然如此。

我要將這種事情變成反夢。我要自己親手殺了他。

在神帶走他之前,我要我的文章殺了他。

真有神明的話,就收下我的戰書吧,我要向禰宣戰。

我是作家。將那些填不飽肚子的空想、虛構和夢話替換成這個世界的金錢就是我的工作。我是操縱夢境的生物。所以——

顛覆吧。

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顛覆吧

她一整晚敲著鍵盤,瘋狂打下「顛覆吧」三個字。隔天,由她向他宣布。

最可怕的事、最糟糕的事,她都要自己最先聽到、最先告訴他。

這項任務她不會讓給任何人。因為這也是反夢的步驟之一。在他的親人中,隻有她是夢想販賣者。她會竭盡所能販賣夢想,這項任務她也不會讓給任何人。所以,她要求醫院有關病情的消息都先告知她。

這種指定聽者順序的情況似乎已是家常便飯,院方很幹脆地一口答應。

而後他直接向公司遞出辭呈。

決定治療方針,將他轉到離家最近的醫院後,她向雙方家人說明原委。處理車禍時會委托代理人,其實是因為還有這一件事。光是接受這個噩耗就讓我心力交瘁,實在無法再處理車禍事宜——

如此告知時,她心底隱隱升起殘酷的喜悅。對善良的事情吹毛求疵的善良人們露出內疚的表情時,她覺得很痛快。

她未再趁勝追擊,雙方家人也識時務地與他們保持適度距離。大抵上他都是定期回醫院接受治療,因此等骨折痊愈出院後,照顧他一事不太需要借助家人的幫忙。

除了定期的住院檢查,身體一有變化也會臨時住院。發燒、腹痛、便秘、腹瀉,即便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小毛病,她也要他去醫院一趟。有時不是什麼大問題,很快就能回家;有時也會為了預防萬一而住院。她很害怕,根本不敢自行判斷。

原本她打算暫時不接工作,如今也積極接稿。為了活下去,就需要錢。與其一邊將存款坐吃山空一邊擔心疾病與金錢,不如健康的人好好工作,維持穩定的收入。壽險能給付的醫療費也有限。

他也積極幫忙做家事。「若不做點事,心情就會很鬱悶,所以這樣子正好。」醫生也建議他適度地做運動。不多不少的家事正好適合。

「畢竟你得幫我賺醫療費啊。」

說來也真諷刺,幸虧車禍,還在早期就已發現。治療也進行得很順利。或許能一邊接受治療一邊重返職場——他們也開始擬定未來規畫。

「開始找工作前,真想找個地方旅行呢。你的工作能休息一陣子嗎?」

就在他開始搜集旅遊導覽書和手冊的時候。

他因為輕微的發燒前往醫院看診。為了慎重起見,再次住院。原本預計住幾天而已,卻延長成一周,又延長為兩周,甚至開始了原先說因為位置不佳難以進行的放射線治療。就像飛機突然失速般,他的病情急驟惡化,意識也開始昏迷。

之後,他再也不曾回來。

「……真厲害耶。」

他一頁頁翻開列印出來的原稿。

「打了一整晚的『顛覆吧』原來會變成這樣啊。」

被這三個字填滿的原稿占了通篇小說一半以上的篇幅。

由於打到中途手就無力了,她休息約莫三個小時。黎明到來才寫完。

他坐在病床上,腳上固定著石膏。

「依照小說的時間順序,現在是檢查的隔天吧。」

她臉龐朝下地點點頭。

「接下來醫生會過來說明,和我們討論治療方針吧。」

她又點點頭。

「你很全力投入呢。從車禍那一天起?」

又點頭。——每一次晃動腦袋,眼睛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淚水。

如果我得了無藥可醫的絕症,希望你能告訴我。平時,他常這麼說。

如果真的得了絕症,我會立刻向公司辭職。然後再和你一起去各種地方。像是至今去不成的地方,或是位在遠方的朋友家。我也要和每個朋友一一道別。我要自己的喪禮上,沒有一個參加的朋友和我超過五年沒見麵了。

我要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運用剩下的時間。

所以,你一定要說喔。我們約定好了,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沒機會說。

因為,預計是我先死掉啊。明明至今都是這麼預計的。你不也這麼說過。

可是要你照顧我,好像不太可能呢。真的變成那樣,你的心多半會支離破碎吧。果然還是隻能我來照顧你吧。

是啊,我才沒辦法照顧你。明知道我辦不到,你為什麼還生病了呢。

「祈禱的感覺真是濃厚呢。」

他拿起放在膝蓋上的那疊原稿。分量足以參加出版社舉辦的新人比賽。

「感覺充滿了非常強大的怨念。」

她張口想說話,喉嚨卻哽住了。大口呼吸好幾次後,才終於發出聲音。

「這是職業病,一旦下定決心,我就會非常投入。」

一陣巨大的哽咽湧來,她先等它消退。

「所以你要是不小心死掉就糟了,我會作祟喔。」

他噗哧一笑。

「一般都是死人才作祟吧。」

「我不一樣。」

如果作祟就有轉機的話,縱然是神明,她也會詛咒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