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霜寒重,疾風吹勁雪,一目長安城,天地渾於一白,十月大雪,長安盈四尺,林木摧毀,牛羊凍死。
夜色溶溶,寒風刺麵,掌燈的宮娥走在前麵,奉膳的食官跟在後麵,深淺的足跡烙印在雪地裏,幾個人就這麼走成一隊行伍。
宣室門推開,掌燈宮娥候在殿外,食官入殿奉膳,寒衣揉了碎雪紮進宣室,捎來一陣濕冷味道。
食丞進獻羊肉、鴿子、韭菜等溫熱驅寒的菜肴,宦者令試吃後擱置在書案邊,燭影幢幢,照得人微醺,劉徹奮筆疾書批閱奏章,無暇顧及用餐,宦者令見狀遞給他一盅鴿子湯,劉徹頭也沒回,騰出一隻手抓取鴿子湯一飲而盡。
宦者令同食丞打了個眼風,食丞便利索地跪安,帶著黃門退出宣室殿,宦者令佝僂著身子等候差遣,眼看劉徹擱了筆,這才小心翼翼地趨向他問:“陛下,子時已過,不如回寢殿歇息?”
劉徹麵色微苦,濃眉繃得有些緊,手掌微曲指關節擊案,猶自感歎本以為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是風調雨順的好兆頭,誰成想年關將至上天給長安城送來一場雪災,凍死無數牛羊、馬匹和貧民百姓,轉燭飄蓬間追憶起往昔,心中苦澀一陣接一陣地翻湧:
建元三年黃河水災,又逢饑荒,餓殍遍地,出現人相食的慘象;建元四年蝗蟲成災,農民顆粒無收不得不背井離鄉,從此流離失所落草為寇;元光三年黃河在濮陽決口,竟淹沒了十六郡,幾十萬的難民無家可歸;元光四年驚現地震,房屋被摧毀無數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元光五年螟蟲災害;元光六年旱災、蝗災……往事從頭看,原來自己禦極至今已躬逢天災無數,可見上天何其薄幸!
劉徹心中哀嘁,悶憤搖首:“多事之秋,如何能寢?”
宦者令不易察覺地觀色,但見天子哀容不減,兩道翠眉冷垂,深色的眸子望向一團明焰陷入沉思,渾身彌漫著一股躁戾好似一觸即發。
劉徹望著躍躍欲動的燭炬,雙目忽而空洞忽而銳利,給人威以窒息感,遙想當年長陵高園殿大火,白白讓董仲舒鑽了空子,這老賊病中驚坐起提筆飛書,大肆鼓吹“天人感應”,借上天示警抨擊自己舉政不德。
什麼上天示警,無非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奉行儒家“以王道治天下”的策略,才會心生怨懟,惡意抨擊朝政,妄圖以“天人感應”為據,來約束君主的權力,董仲舒的用意不難看穿,鬢髯老賊實在可惡!
宦者令不露聲色地掃了一眼,天子這張憤怒的臉扭曲成豺狼虎豹,隻從他這股抓肝撓腮的狠勁便知,指不定恨上誰了。
劉徹暗自痛罵董仲舒,回過神來繼續審批賑濟雪災的奏章,參照往年賑災經驗給大司農頒布詔令,命大農令孔僅全權署理,核實曆年受災人數登記成冊上報朝廷,並由大司農統一調配各郡賑災物資,另外派遣謁者去往各郡勸植宿麥,舉薦能夠借貸貧民錢糧的吏民,考慮到災民人數過多,無法全部安置到位,剩餘災民采取單獨造冊的方法,向朝廷報備以便再作安排。
已是子時三刻人困體乏,半點精力也無,劉徹邁向寢殿,等不及更衣便一頭撲向床榻,倒頭呼呼大睡,宦者令搖手招來兩個黃門為其調整睡姿。
風雪肆虐,瀟瀟不歇,朔風卷飛絮,雪漫漫漂灑人間,未央宮滿目俱白,雖不如往日朱紫繁華氣象,倒不失寧靜曠遠的豁達境界。倏爾風動雪落,露出一截紅梅獨俏枝頭,黃門侍衛清掃路邊的積雪,眼尖的黃門發現汲黯的身影,正向宣室殿匆忙趕來,當下便丟棄掃帚去請宦者令前來應付。
宦者令不疾不徐地去迎汲黯,謙笑看他關切道:“近日天氣苦寒,大雪封路滑的很,都尉不在家休沐,可是有什麼要事,但請吩咐奴婢便是。”
百姓逢難汲黯夜不能眠,天一亮便趕來麵聖,眼看宣室殿就在前麵,被宦者令擋住了去向,故而更添急色:“煩請大監通融,下臣有要事求見陛下!”
宦者令麵帶微笑地看著他糟亂的胡須,暗道他哪次來不是塌天之禍,也隻有他回回來都這麼不講規矩。
“非是奴婢怠慢,陛下一夜案勞,還望都尉稍安勿躁。”宦者令不鹹不淡地應付著他。
汲黯老辣的目光朝宣室方向凝固許久,收回目光後臉色無比的凝重,他對著宦者令俯身下拜,懇切道:“下臣在此多吹一陣朔風,外頭百姓便會凍死一人。大監,請務必行個方便。”
“實不相瞞,陛下正在為此事憂愁。”宦者令垂首輕歎,再耽誤下去,恐被人說成貽誤朝政,因道,“也罷,奴婢盡力而為。”
汲黯恭敬而立,頷首微笑:“下臣靜候佳音。”
宦者令進入寢殿,躡手躡腳趨近劉徹,捏著嗓子小聲呼喚:“陛下醒來、陛下……”
劉徹睡眼鬆動,耳邊猶似塞滿了狺狺犬吠,一睜眼便看見宦者令無辜的眼神,劉徹推開綾被,翻身坐起,宮娥上前服侍穿戴。
“什麼時辰?”劉徹問。
“辰時初刻。”宦者令報時後接著說,“陛下,主爵都尉求見。”
“汲黯?”
劉徹乍聽驚鄂頓住,煩躁地撓了撓頭皮,年底鬧了雪災黎民百姓日子不好過,他定是來興師問罪,當初卻冠被他逮住好一頓臭罵,還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羞辱自己,說自己“內多欲而外施仁義不如堯舜”,這是個殺人誅心的狠貨,弄不好今天又是來吐唾沫星子的。
“朕不能見他!”劉徹一口回絕,拒不肯見汲黯,無論如何自討苦吃的事情絕對不幹!他穿好衣裳就要往帷帳方向鑽,不忘交代宦者令:“他有所求,朕都允之。”
宦者令顧盼的眼神沒有換來君王的眷顧,正躑躅不知該如何處理,幹脆奉旨執行宣召汲黯便是。
汲黯入殿環顧不見皇帝蹤影,宦者令眼神飄忽不定,不停地往身後暗示,汲黯這才留意到帷帳後頭似乎藏了個人,不用腦袋猜也知道是誰,隻是相當令人感到疑惑:“陛下既已傳召,為何不見臣?”
室內寂靜如斯,沒有任何回答,汲黯汲黯正想前進一探究竟,被宦者令攔住:“陛下有旨,今日不便與都尉相見,然都尉所求,皆許。”
汲黯悵然看向帷帳,目光默然低垂臉上殘色微露,呈上簡牘遞給宦者令後將雪災受損狀況口述一遍,不僅長安,三輔地區也受到影響,這期間不斷有難民向京師湧來,長此以往京師治安必亂,這些難民必須要盡快處理好,他提議說:“農乃天下大業,今壯丁列入行伍,農桑廢弛必不是長久之計,臣建議將隴西、北地、上郡戍卒減半,既不誤農事還能給朝廷減輕人員負擔。此外昆明池已近完工,不需要太多的工匠留在那裏,臣以為不如征調因罪罰沒的官員和無籍可歸的難民充入昆明池,以此暫緩京師災民的壓力。”
宦者令回頭去看,帳子裏的劉徹顯然沒有異議,於是奉旨答複汲黯:“可行”。
汲黯拱手一拜:“臣謝陛下恩典。”
待他遠去劉徹才肯現身,緩緩步向門外,兩手叉腰呼吸著外邊的空氣,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麼大個國家出點亂子是避不可免的,關鍵在於總舵手怎麼有效掌控這個國家。
劉徹器宇軒昂地遙望蒼茫雪景,隻見天地空曠,渾如一體,銀裝素裹的世界被裝扮得格外通透清白。
大雪連天路麵積雪太深,人畜無法通行,後宮的人出不去,各自悶在宮中消遣,或在庭院打雪仗、堆雪人,或紡織新衣,李延年親自做了幾個小鞠球送來鴛鸞殿,給李妍訓練鬆獅犬,周芒山和劉細君將鞠球扔來扔去,小神仙來回去追,它跑的很快,像極了旋風,它跑累了便躺在地上乖巧地等待李妍摸它肚皮。
“娘親來摸摸你的肚子。”李妍憐愛地撫它肚皮,手感柔軟無比好摸極了,越摸越想摸,越摸越上頭,再一看小神仙愜意的姿勢,渾像個可愛頑劣的小屁孩,縱使黃金一萬也買不到小神仙這份憨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