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什麼?”
謝瑉暗道自己糊塗了,和個天真的古人白費唇舌。
“你不用懂,你隻需知道,你死了後,我就算鳩占鵲巢不幫你,也不會有任何懲罰。”
那人一點點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他在這人輕描淡寫的話裏,終於感覺到了現實的殘忍。
他說得沒錯。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是塊瀕臨餿臭的令人直皺眉的魚肉,他的確沒有和他叫板的資格,更別說威脅。
他的臉色迅速灰敗下來。
一陣彌長的沉默,他伸出僵硬的指,拉了拉謝瑉的衣角,聲如蚊呐:“求你……”
“我覺得我們現在可以談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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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瑉從和他的交談中得知,他也叫謝瑉,原係硯州生人,幾年前隨娘進京,開了他們眼下所在的這家青樓,換句話說,這人的娘就是這家青樓的老鴇。
老鴇的兒子,為何淪落成這樣,還得從幾個月前說起。
大約三個月前,他娘一掃往日愁容,塗脂抹粉、換上新衣裳出門,走之前還笑盈盈地對他說,瑉瑉,你要過上好日子了。
結果她再沒回來。
一個大活人,就這麼離奇失蹤了。
青樓裏有人幸災樂禍地說,估計是被見色起意的淫賊先奸後殺拋屍荒野了。
按道理,這是京城,天子腳下,不是邊陲小地,尋常百姓哪敢放肆,畢竟京兆尹、官府也不是吃幹飯的,但有那麼罕見的一兩例,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
他報了官,變賣他娘的家當細軟打點官府,同時雇人到處尋人,一無所獲。
偌大的青樓,本就隻由他娘一手操持,頂梁柱突然不見了,自然是一團糟。
他被他娘保護的密不透風,不懂人心的爾虞我詐,沒過多久,他娘苦心經營的青樓,就被個宮裏出來的老太監奪去,那太監見他生得好,又將歪心思打在他身上,暗中騙他簽了賣身契,成了這家青樓的小倌。
賣身那種。
他原來是良民,因這一遭,成了賤民。
還沒等他賣身,他就罹患了不知名惡疾,發作起來惡心嘔吐,腹痛腹瀉,四肢麻木,手足顫動,疼痛不已,還伴隨著脫發,大量大量的脫發。
藥石罔效。
短短三月,好好一人兒,就半隻腳踏進了棺材。
……
床上人目光追隨正在屋內亂逛的謝瑉,道:“我……我想你幫我找到我娘,奪回青樓,考上科舉——”
“說完了?”
“嗯……”床上人低下頭,下意識有些怕他。
謝瑉道:“我沒記錯,賤籍終生不得科舉。”
床上人臉色一白,這人總有瞬間抓住重點令人迫不得已看清現實的能力,殘忍又尖銳。
他小聲道:“可以想辦法脫離賤籍後再——”
謝瑉打斷:“醜話說在前頭,就算脫離賤籍,奪不奪回青樓,考不考科舉也是我的事,我不做我不想做的,比起浪費大把時間,我寧願違逆一點良心,這筆買賣不值。”
他已經學乖了,知曉和這人來硬的,半點都得不到,反倒還會將自己整個賠進去,柔聲道:“求你了,好不好……”
謝瑉道:“但我答應幫你找你娘。”
“為什麼?!”謝瑉話說得太滴水不漏,以至於他突然鬆口,那人竟失聲,“是不是你娘她——”
“在不喜歡你的人麵前,不要總問為什麼,因為他沒義務為你解答,隻會感到厭煩。”
他的聲音不自覺帶了點冷意,像是料峭春寒裏,漆黑枝頭上掛著的一簇去年的凍雪。
床上人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忙轉移話題:“你剛剛在找什麼……?”
他又劇烈嗆咳起來,軀幹似乎已無法支撐他沉重的腦袋,他將頭靠上床沿。
謝瑉在屋內找了一圈,一無所獲,道:“你有沒有懷疑過,你可能是中毒?”
“什麼?!咳咳咳……若是中毒,大夫怎會看不出?”
謝瑉道:“不是尋常毒藥呢?大夫被收買呢?”
床上人搖搖頭:“我和我娘在京城無親無故無仇無怨,誰會將主意打到我身上?還是你說的連名都不曉得的罕見毒藥,我這種身份,可沾不上有本事獲得那些的貴人……呃……”
“不知道不代表沒有——”
謝瑉一轉頭,床上人已經垂下腦袋,死了。
屍體在前,謝瑉心中並無波瀾。這不是第一次有人死在他眼皮子底下,第一次是他的父母。
經曆過那樣的大慟,任何低於那個情緒閾值的困擾,都不能對他產生半分影響,他在很小就學會了主宰情緒,尤其是恐懼,不為無意義的事逗留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