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生到現在都難以相信自己是如何與於嵐度過的那一段美好而又酸澀的戀愛時光。二十多歲正是血氣方剛而又富於性幻想的年齡,但在那一個閉塞而又缺乏城市生活的工廠,兩個生活在集體宿舍的青年男女的幽會讓他們頗費腦筋。幸好和於嵐同寢室的女孩是分回本廠工作的家屬子弟,她的懂事和回避才讓他們找到了一個愛的小巢,過上了別人婚後才能過的夫妻般的生活。當於嵐有一天摸著她有些鼓起的肚子向他展開的時候,劉楚生在興奮之餘:我要作父親了!他才感到了生存的壓力和現實的困擾。結婚成了擺在他麵前的重大問題,可是結婚卻沒有一間真正屬於他們的空間。劉楚生在一次喝了一大瓶白酒後,背著一把菜刀衝進了工廠房管處長的辦公室,滿嘴的酒氣和漲滿血絲瞪得很大的眼睛,再加上他不時把菜刀在處長辦公桌上敲得叮當作響的樣子讓人不寒而慄。那時候劉楚生的心裏隻有一種為生存和尊嚴而戰的豪邁之氣。處長妥協了。當劉楚生和與嵐結婚搬進那間不足二十平米的蘇式筒子樓的一間小屋的時候,他和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和滿足,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了,沒有誰來打擾,可以過一種平凡而寧靜的生活了。
劉楚生用宗教般的詩人熱情等待著女兒的降臨。他充滿幻想地盼望著她來改變自己那孤獨而苦悶的生活。他對女兒出生後,諸如洗澡、洗尿布、兌奶粉、哄孩子以及給老婆燉雞、煲湯、梳頭、洗衣洗澡之類的瑣碎事情也醉心向往而又癡迷不已,就像他熱愛的詩歌那樣,不會忽視每一件事情的從整體到局部的任何細節。
可惜生活並非像劉楚生想象的那樣如人所願。原本就不會做家務的他被女兒的出生搞得暈頭轉向,從剛開始的好奇熱情到後來發現事情越來越多,多得讓他無法應付。特別是於嵐對女兒的關心和熱愛以及對他的冷落,讓他充滿熱情的心漸漸冷卻和失望。原來這就是從愛情到婚姻所帶來的附產物麼?原來愛情在生活麵前就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麼?劉楚生知道是女兒掠奪了於嵐對他的愛,但是,他總不能與女兒去爭寵奪愛吧!他也不會去怪罪於嵐不該給女兒那麼多愛吧!劉楚生學會了喝酒,他想用酒去消解心中的那一種不能言說而又難以啟齒的痛苦。於嵐的奶水嚴重不足,加上家裏的經濟的拮據隻能買便宜缺營養的奶粉,致使女兒嬌嬌的那張圓圓的小臉變得焦黃和一圈圈地瘦下來。抽煙和喝酒的開支免不了招來於嵐的冷嘲熱諷,劉楚生做父親和丈夫的責任感和尊嚴便在這冷嘲熱諷中逐漸膨脹起來,他的心中逐漸明亮起來:自己熱愛的詩歌在抽了兩、三包廉價的香煙後也不能換回十來元的稿酬去買女兒的奶粉,更無法換回於嵐對自己以前的那種愛情,與其這樣孤獨地堅守,還不如來一次更為灑脫地放棄。如果一個男人連自己的老婆和女兒都養不起,那做一個所謂的詩人又有什麼意義呢?雖然如今也有很多所謂的詩人去改寫那種武打加色情的文字在小報發表賺取金錢,但劉楚生的內心深深地知道:詩歌是他這八年生命的全部,也是他生活的尊嚴所在,更是他人格的底線。與其出賣自己的人格還不如像妓女那樣去出賣自己的身體,後者至少還是用勞動去作一種平等的交換。劉楚生那形而上的腦袋也終於開始了形而下的物質的思考。就如同當時的中國正在進行又辯論不休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一樣,貧窮絕不是社會主義;那麼,貧窮也絕不是詩歌的題中要義。既然是形而上的詩歌的愛好者和操縱者,他首先就應該成為一個形而下的物質和財富的實際擁有者。假如每一天都是你的最後一天,你並不期待的那一刻,將帶來意外的驚喜。對劉楚生而言,當他想要暢懷開懷,卻發現自己已身處絕境,宛如享樂主義者圈養的一頭壯碩而腦滿腸肥的豪豬。
於是,劉楚生決定一改慵懶的思想者的過去,他必須從一頭愚笨而思考的毫豬變成一個精明而行動的猴子。
在八八年初春的一天,在女兒嬌嬌還未滿一周歲的一個夜晚,當劉楚生看著熟睡中的妻子和女兒那麼均勻地呼吸,臉上那麼寧靜和安詳,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多麼的偉大而明智。劉楚生俯下頭去輕輕地親吻她們的臉,他的心中油然而起的責任感讓他滿眼淚光閃爍,他趕緊抬起頭,生怕哪一顆晶瑩的淚珠掉下來驚擾了她們的美夢。劉楚生輕輕地打開門,點上一根煙,走出了那間窄小而有些陰冷的房間。他的心中被那令人驚訝的想法所充滿,他必須走出戶外去,去到曠野中,在星星和月光的下麵,與自己的心靈進行一場深刻而又艱難的對話,隻有這樣,他的心靈才會堅定而堅強。因為,他辭職的舉動既會改變自己一生的命運,同時有會影響到家庭的一切。
那天晚上的星星和月亮特別的亮,在八八年二、三月份初春的夜晚,夜空深邃而寧靜,那麼明亮的星星和月亮像掛在天幕上的一樣顯得既不真實又不實際。劉楚生不知道是應該感謝上蒼在冥冥中對他的指引,還是應該埋怨或詛咒上帝對他的命運的百般戲弄?讓他從一個頭腦簡單思想單純心靈純淨的人,變成一個頭腦複雜思想詭秘內心充滿各種yu望和肮髒想法的人。劉楚生決定辭職下海到海南那個大潮中去,去鳧水搏擊,去暢遊大海,去領略生活的光怪陸離。一想到此時此刻的海南,劉楚生的心中便激動不已(一想起宣布海南成為特區時,省委書記許世傑在記者招待會上號召全國有識之士到海南去,那是一個小政府大社會的自由的天地)。劉楚生已經等不及了,他已經在內心作好了各種準備,他將要踏上行程,就像一個刀槍上膛的士兵一樣已經急不可耐又不可阻擋。劉楚生悄悄地回到房間,整理好行裝,他坐在那把躺椅上深情地注視著熟睡中的兩個女人。劉楚生想喚醒她們,又怕打擾了她們的美夢;他想與她們道別,又怕麵對兩個女人醒來後的淚眼,他一生中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而同時麵對兩個女人的眼淚將會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情啊!劉楚生生怕眼淚會動搖他本已下定的決心。
劉楚生輕輕地坐到了桌子前,打開那盞陪伴他多年的台燈,心中那種無法言狀的悲壯感湧上心頭。他給學校領導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辭職信——既曆數了幾年來的不滿又痛罵了工廠與學校領導的無能;他又給妻女寫了一封溫情又大義凜然的家書——仿佛他的不辭而別就像一個保家衛國的士兵那樣的義無反顧,不達勝利永不回頭的山盟海誓以及對妻女的戀戀不舍。他的眼中已熱淚盈眶,差一點就嚎啕大哭了。劉楚生極力地控製住自己。他打開左下角的抽屜,從全家人的積蓄中取出了八百塊又退回二百塊錢作為盤纏,又從書架上取下兩本書——《親愛的提奧》和《傅雷家書》塞進背包。他關掉了台燈,陷入一片黑暗的他心緒難平。他跪在床前,用手輕柔地撫弄了一下妻子的頭發,再用手指撥弄了一下女兒的臉蛋。他好想與她們作最後一次吻別啊!但他知道醒來後的後果:那窄小而安靜的房間將會如何地亂作一團,妻女的哭聲將會淹沒掉他作為男人的最後的勇氣。劉楚生站了起來,抽身背上行李,再回頭望了一眼,匆匆地跑下樓去,融入到一片無邊的黑夜和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