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住下第二日,時敬之照例睡到了日上三竿。他習慣性朝身邊一摸,卻隻摸到一個涼透的被窩。
時掌門原本還在溫柔夢境裏飄飄蕩蕩,這會兒啪地砸上地麵。從客房布置,到窗外飄雪,俱是眼熟得可怕。他無意識地生出種駭人的猜測
記憶中的種種,會不會隻是一夜幻象?他不過是在風雪中凍暈,黃粱一夢罷了。
欲子、懸木、不死不滅的開國大將、生死相依的摯愛之人。對於剛踏入塵世的他來說,無論哪一樣都是遙遠至極的荒謬故事。
這想法剛生出來,時敬之從頭到腳醒了個徹底。他隻穿著睡袍,光腳下了地,直衝牆角的郎中旗子。確定旗上字確實為尹辭所書,掌門玉墜也全須全尾地掛著,時敬之這才緩過氣來。他打了個遲來的哆嗦,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
李大娘客棧簡陋,屋內暖和不到哪裏去。小風一吹,時敬之這才覺得身寒腳冷。結果他踮起腳,剛想衝回被子,便瞧見了門口端著雞湯麵的尹辭。
尹辭打扮利落,湯麵清香撲鼻。時掌門看看托盤,又看看被窩,當即原地掙紮起來。
尹辭:“……”
尹辭把湯麵放在桌上:“你先給我躺回去。邋裏邋遢亂跑作甚,小心著涼。”
時敬之自然是不聽的。他快速趿上鞋,整個兒抱住尹辭,開始堂而皇之掠奪對方的體溫。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夢。”時敬之鼻子埋進那人頸窩,甕聲甕氣道。
尹辭怔愣片刻,嘴角一勾:“老人家起得早,估計不願自個兒弄飯。我怕她餓著等,就早起了些……要不下回,我另給你留半隻袖子?”
時敬之當場不再動彈,人也默不作聲,似乎真的在考慮可行性。
尹辭見他不著調,好笑道:“行了行了。今兒你自己配好藥,我給你縫個安神的香囊。明日你就掛在床頭,一打眼就能瞧見。”
時敬之這才鬆開他:“我去梳洗,省得麵泡漲了。”
李大娘本來想多留點湯,晌午自個兒蘸饃當零嘴。誰知那狐仙爺爺吃雞不眨眼,海碗添了三回,硬是把一鍋都給吃幹淨了。不過錢人家付過,東西也是人家做的,李大娘不好說什麼,隻好求神仙讓這兩人留久點。
這會兒時敬之酒足飯飽,又拖了兩條板凳在門口賞雪。時敬之以內力燙酒,師徒倆隨心小酌。舉目皆是皚皚白雪清透藍天,配上熱酒冷風,連時光都緩下三分。
尹辭喝順了心,想隨手弄點下酒小菜。李大娘見縫插針,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兔崽子,你和那狐……你師父住幾日啊?”
“不確定,半個月得有了。”
“那敢情好。”老太太鬆了口氣,這下子半月的吃食是有著落了。
暗自歡喜一會兒,她才回過味來:“不對啊這,我家深山老林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你倆待這兒幹啥?”
難不成那狐仙洞府在枯山?
尹辭弄好兩個小菜,笑道:“這裏要建個門派,今後就熱鬧了。”
“你淨唬我,山匪都不願來的地兒,誰家擱這建門派!”
不說別的,這山上除了她這間客棧,就剩獵戶們零零散散搭的小屋。沒人侍弄周遭,花花草草野著長,談不上什麼景致。翻過這個山頭,枯山那一麵還藏著個滿是妖邪的聚異穀。李大娘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住枯山有什麼好處。
難不成閑得手癢,想要開荒?
“沒糊弄您,這裏將來算武林盟主的出身門派。”
李大娘待在原地,手裏的饃險些掉地上。武林盟主?她連個正兒八經的大門派弟子都沒見過,更別說武林盟主這個級別的人物。可看尹辭的態度,那話也不像是說笑蒙她。
李大娘發了好一會兒呆,也不管打攪不打攪,嗖地衝去尹辭那邊。
時敬之正美滋滋地吃著筍丁,被這暴風似的老太太一驚,差點當場噎著。這回李大娘可不管什麼狐仙不狐仙,她頗為無助地拽住尹辭:“你去過外頭,你懂得多。要是那個什麼門派建起來,我得咋辦啊?”
“我兒入贅了大戶人家,不樂意我這個老娘去添堵。閨女嫁得遠,家裏一般,我不好巴巴地貼去拖累她……這客棧是我對老頭子最後一點念想了,我也舍不得呀!”
時敬之好歹咽下筍丁,咳嗽了半天:“建門派客人多,怎麼說得這般嚴重?”
“來人多,鎮子裏的店家可就上來嘍。我這老胳膊老腿,能弄的菜色少,又雇不了幾個人,拿啥跟人家拚!”
時敬之、尹辭:“……”
真的是菜色“少”的問題嗎?
“你、你們要不忙,能不能在這搭把手,或者找找願來的?妖怪也行,啥都行。我這管吃管住,請一個人好歹請得起。”
師徒倆對視一眼,誰也沒吭聲。
見沒人說話,李大娘更著急了:“要是找來人了,我每個月都會給狐仙爺爺供隻肥山雞!”
說完,她順勢就要跪下。
時敬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人:“不必,不必。我們與這裏挺有緣分,要麼你出個價,我們把它整個兒買下,你看如何?”
這會兒李大娘是真腳軟了,半天沒站直。她喘了好一會兒粗氣,好容易緩過來,末了堅決地搖搖頭:“不賣。”
時敬之做出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說了,這是我跟我家老頭子的地。哪怕兜裏有錢,我也不想離開這兒。”
說這話時,李大娘看了眼窗外飛雪,現出幾分悵惘神色來。
尹辭瞬時了然他在枯山待的這些年,李大娘是心疼兒女,但他從未見過那一雙兒女回來瞧她。老太太走投無路便罷,就算揣著錢住去外頭,也未必過得多麼快活。
時敬之眼珠一轉:“那你來管店,我們拿錢招人。到時姐姐你幫忙看看店算算賬,我一個月許你二兩銀子。你關照了子……阿辭這樣久,我這個做師父的,肯定要表示一番。”
說完,時掌門的爪子親昵地搭上尹辭肩膀。後者沒閃沒躲,反而更放鬆了幾分。兩人容貌襯上門外雪景,把客棧的粗陋都帶成了野趣。不過瞧那倆眼神兒,氣氛眼見著越來越黏糊了。
李大娘:“……”年紀大了,真不興看這個。
老太太眼一瞪:“那我可出價了。我要二百兩白銀,你也給得?”
“自然給得。”
“成!”
一個月後。
李大娘心服口服,深信狐仙爺爺是正兒八經的狐仙。先不說她的二百兩銀子到了手,換了旁人,可沒有這些個閑工夫師徒倆從鎮子下挑了些好工匠,把客棧上上下下修繕了一番。兩人甚至親自挑了間安靜寬敞的客房,直接做成了自個兒的房間。
那房間布置的,和仙人洞府也有的一拚。
李大娘有吃有喝,閑得發慌,就坐在門口看料子。狐仙爺爺找的料子算不得奢侈,但著實是防蛀防潮的上好木料。光是工費料費,就一眼看不到頭。更別提那些瓶兒罐兒,打眼就是上好的貨。
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錢。
老太太頂多算個仗義屠狗輩,沒有追查到底的正義之心。她身上換了簇新的料子,衣裳還破天荒熏了香。李大娘就這樣瞧著師傅們做工,樂嗬嗬地泡茶嗑瓜子。這熱鬧可是獨一份兒,她幾十年沒嚐過此等滋味了。
至於時敬之與尹辭,那兩個人一大早就出門打獵,踏雪遊玩,過得好不快活。他們臨走前留了口信,說今兒會來個熟人。老太太特地多留了碗蒸肉,尋思著中午拿出來待待客。
眼看著到了正午,做工的師傅們正喝酒吃菜,一個衣衫破爛的男人進了門。
李大娘連忙搓搓手:“找人哎?”
那人兩手空空,渾身髒汙,隻有腰間佩了短刀。光看那打扮,不像慣常挑貨做生意的客人。老太太瞧此人膀大腰圓、臉寬肚鼓,一身野獸腥臊氣。她眼珠轉了轉,聲音陡然一低:“可是熊大仙?”
來人:“……”
他狐疑地瞧著老太太這家客棧看著像有錢人搞的,怎麼主人傻了呢?
來人正是沙匪馬十裏。
數年前江湖動蕩,馬十裏被施仲雨逮住,去武林大會湊了個人頭。後來國師一脈事發,太衡出了曲斷雲這麼個叛徒,派內混亂了不少時日。馬十裏一介小魚小蝦,在匪徒裏排不上號,這麼一來二去,他還真逮著機會跑了。
可惜他盼望的亂世沒能來臨。
大允病重的皇帝漸漸好轉,天降兩個星宿化的神仙,把那羅鳩打回了老家。沙阜附近又重歸赤勾教的勢力範圍,新教主是個手段狠辣的,他的舊部哪敢再騷擾百姓,早就作鳥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