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4章 涼夏之風(3 / 3)

泉先生聲音低沉:

“你怎麼知道的。”

“這一帶的妖怪都知道——因為救下那個人類的就是;鈴子啊!”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空氣凝重的兩隻妖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良久,泉先生歎氣:

“沒錯,在鈴子告訴我後不久,就有工程隊來到這裏了。人類要做什麼我本來管不著,但惟有那條山脈不能動。那裏有這座山的‘氣’,破壞了它,這片森林大概都要被毀了,地質災害也會發生。我好歹在這裏守護了千年時光,這樣的事情我還是知道的,我絕不允許它發生。

“吃一兩個無聊的人類我一直都覺得沒什麼,也是必要之事,所以我就擄走了最礙眼的那個,跑到我常來的山穀,但我沒想到剛好那天鈴子來找我。”

景象又恢複了。是憤怒的鈴子的臉。

“你不是說自己已經不吃也能活嗎,那就別吃啊,你以為生命是什麼啊!無論是哪一個人或者哪一個動物都在努力活著啊,不要因為自己的強大就隨便奪走別人的生命!”

泉先生卻說:

“我想吃就吃,我是妖怪啊,我又不受人類的道德約束。”

鈴子生氣地大喝:

“不準吃他!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吃他!”

泉先生默默地放下那個昏迷很久了的人。

鈴子瞪著它,然後轉身離開去找救援。

泉先生看著她跑開的背影,有一點哀傷。

“冷泉。”

鈴子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

“以後別再殺生了。”

泉先生笑了:

“我是妖怪啊,鈴子。我是妖怪啊。”

SIDE:她

“從那以後,鈴子再也沒有找過我。”

泉先生語氣中的感傷再也掩蓋不了。

我也隻有沉默。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遠處燈火星星點點,西村北條他們大概已經開始準備晚上的活動了。

忍不住還是問了:

“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不告訴外婆你是在保護山脈!”

泉先生苦笑:

“孩子,告訴她又如何?讓她為難嗎?還是讓我更難受?她是人類,我能期待她來跟我一起保護這片森林嗎?這都是跟她沒有關係的事吧?再說,告訴她又能怎麼

樣?人我已經傷了,她難道會為我去跟人類解釋嗎?怎麼解釋?告訴他們山林有妖怪,妖怪要保護山脈?有人會信嗎?我告訴她,反而讓她為難,反而讓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我還是不忍:

“但這樣的話,外婆就會誤會你了啊!”

泉先生還是溫柔地笑:

“不愧是鈴子的孫子,你甚至比她還要溫柔啊……我因為她的溫柔而不告訴她這件事,就是害怕她知道了為難,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卻讓你替我擔心了。不過,”

泉先生呼出一口氣。

“我是妖怪,沒問題的。雖然她不來找我玩了讓我有點寂寞。但我是妖怪嘛,所以不要為我擔心了。”

說著,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腦袋。

“好了,回去吧。都這麼晚了,有空的話你也可以來找我玩哦。”

“可是……”

我總覺得還有什麼要說的要問的,但此時遠處傳來了西村的聲音。

“喂——夏目——你跑到哪裏去了——?吃——飯——了!”

我提高嗓門回答:

“我就來!”

然後回頭說:

“泉先生,我明天再來看您。”

泉先生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貓先生離開前,凝重地看了泉先生一眼。

“就是今晚了?什麼都不說真的沒問題嗎?夏目那小子可跟鈴子不一樣。”

泉先生笑了笑。

“我知道他跟鈴子不一樣,看到鈴子有這樣好的孫子了,我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貓先生再看它一眼。

“哼,隨便你!”

轉身離開了。

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了泉先生。

夢見了外婆跟我聊泉先生。

“誌貴,能不能幫外婆一件事?”

認識泉先生,原來是我最高興的一件事。

是的,沒有同齡人當朋友,被大家懼怕厭惡,而妖怪卻隻能拿來消遣。朋友這個詞,對於我而言是多麼奢侈。

隻有那個奇怪的大家夥,雖然看起來凶狠,但卻有一種神奇的感覺,莫名其妙讓人覺得安心,即使一直都感覺被它注視著,被這個傳說中凶狠的妖怪注視著,也不覺得害怕。

它說要和我做朋友,它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但它卻傷人了,它說,它是妖怪,所以必然會傷人。我的確沒有辦法,用人類的道德觀去約束它。

我生它的氣了,我再沒去找過它。

我把它當朋友,但我沒辦法忘記,它還是一個妖怪。

會傷人的妖怪。

其實並沒有恨他到死的地步,隻是剛好沒多久高中畢業,就離開了那裏,去了別的城市,再後來,嫁人生子,再怎麼和人合不來,也還都處於這個社會之中。偶爾還繼續找找妖怪的麻煩,寂寞這種事就這種事就這樣被消遣掉了。

但是卻始終還記得它。

即使它是傷人的妖怪,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沒有去消滅它的想法。不是因為它太強大,我有信心勝過它,隻是……從其他妖怪那聽來的消息終究讓我不安了。

關於那座山,關於那個山脈,關於那個再也沒有吃過人或者動物的大家夥。

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通原因,它說了,它是妖怪啊。它要保護那座山,它要喝血吃肉,那是它的生存方式不是嗎?或者,它騙了我?關於它是妖怪還是關於它的傳說?它騙了我什麼?

後來我終於想通了,但太晚了,已經病得快要死的時候,有一天看著病房外姣好的陽光,想起遇見它的時候那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問它‘要不要跟我玩個遊戲’,然後……我明白了,然後它就騙了我。

它說它不會把名字給我也不會吃了我,它的確沒吃了我,但它卻把它的名字給我了。而且還是真名。

輕描淡寫地,就把妖怪最重要的真名給了我。‘你可以叫我冷泉’,說得如此輕易,卻給我了不使用《友人帳》都通過說話,通過言靈來控製它的權力。

我不知道,我以為那是假名,這隻強大的妖怪居然這樣就把它的真名給了我,我根本想不到。

然後它還在騙我,說它不吃人也可以,但如果不吃這些它唯一當成糧食的生命,它又能活多久呢?——在我說了‘冷泉,以後別再殺生了’之後。即使它餓了,它想吃,它也被言靈束縛而不能吃了吧。

我也沒想到。所有妖怪在提到它的時候都敬稱它為泉先生,隻有我一個人大呼小喝過它的名字,冷泉冷泉,背我下去,冷泉冷泉,給我弄點水來,冷泉冷泉,下個月這個時候再在這裏等我吧。

但它到最後還在騙我……不,那不算騙,它沒回答我,但它說‘我是妖怪啊’,我就以為它是說它必須要吃人吃動物,可是,它的意思,是它是妖怪,所以必須會遵從我的言靈的控製。

它就是這麼驕傲卻又這麼無私的,選擇了把它的性命交給了我。而我完全不知道。

“貴誌,幫外婆去跟它說一聲,對不起,以及,謝謝你。”

夢醒來的時候,我摸到自己的麵頰濕濕的。

天已經大亮,這個夢做得太久了。

我爬起來披上衣服就要出去,貓先生問:

“你去哪?”

我說:

“去找泉先生。”

“別去了,你找不到它的。”

我驚訝地停止了動作,回頭問:

“你說什麼?”

貓先生看著我,說:

“妖怪的壽命雖長,但也得看什麼妖怪。像它這種本來就是因為人的意念凝聚出來的妖怪,如果沒有辦法不斷給自己補充能量,很快就會死的,他已經好幾十年沒有

吃過東西了,妖力連給它維持個形態都難,所以它隻能以體型小的人類來偽裝,撐到昨晚就差不多了,現在它估計已經化為微風了。”

“怎、怎麼會……”

我說不出話來……

“不行,我還是要去找找看,外婆有話要我傳達,我不能不說!”

我還是衝了出去,貓先生跟著。

“鈴子托夢給你了?她要說什麼?”

我斷斷續續地把夢給它說了,喘著氣跑到了昨天分別的小屋邊。裏麵空空蕩蕩根本沒有人住過的痕跡。

“泉先生——!”

我大聲地喊。

“泉先生——!”

隻有回音在回答我。

忍不住也用上了它的真名:

“冷泉——!出來——!”

任然隻有風爽爽地刮過。

我這才相信,它已經不在了。

眼淚止不住地流,我在為它難過: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告訴外婆你的事呢?為什麼你要把名字給她?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把名字給他?為什麼犧牲自己?你明明到最後都還在想念她,你明明一直都在關心她的事,為什麼你什麼都沒有告訴她呢?”

貓先生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你還不明白嗎?所以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它是愛著鈴子啊,當然不會說啦。”

我愣住:愛?

貓先生歎口氣:

“冷泉這是個傲嬌的家夥呢。(喂喂

這裏用這個詞不合適吧)昨天你沒看出來嗎?它可一直都在看著鈴子的啊,說起來很不好意思,但被鈴子欺負過的妖怪,其實都很喜歡鈴子的,它也是啊。隻不過,

它更無聊一點罷了。它不想變成‘部下’,它想要平等地愛她,所以它明明一早就給出了自己的名字,明明一直都是在聽從了她的差遣,卻不告訴她,到最後也是。

不想讓她為難,所以寧可讓她離開自己,甚至自己死掉都無所謂了。“

“不過……“

貓先生停了一停,繼續說:

“因為她也不在了,所以它也覺得活著也沒多大意思吧。“

我沒有在流淚了,但心裏卻比為它哭泣時候還難受。

“愛?怎麼可能說得出來?它是妖怪,而鈴子是人啊。鈴子是知道的吧,所以,才會要你對它說謝謝。“貓先生說完這句,也不說話了。

我們就這樣坐在這個小木屋門前,安靜地坐到要出發離開為止。

回去的路上,我心裏默默不停地念著“對不起“和”謝謝你“,但泉先生已經聽不見了。

其實也明白,就算泉先生轟轟烈烈地說了,事情依然不會有太大改變。鈴子外婆還是會升學,還是會離開,還是會跟外祖父相遇,還是會生下媽媽的吧。泉先生的這份戀心,即使傳達了,也不能算是給得出去,隻能徒增兩人的煩惱。

從頭到尾,這都隻會是一個悲哀的故事。無從開始,更不用提結束。

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是,起碼,我知道了這個故事,在泉先生消失之前。而且,我大概會永遠記著這個會愛上人,也因為人類而死去的妖怪,以及,外婆的“對不起”和“謝謝你”。

這兩份溫柔,我都會銘記在心。

但願我不會誤讀妖怪們的心意,但願我能理解它們的溫柔,但願我……能和這樣溫柔的妖怪成為朋友。

這樣想著,我將懷裏的貓先生抱得更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