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疑惑地看了一眼貓先生,貓先生也覺得奇怪地跟我對上了眼睛:他知道鈴子死了的消息,為什麼不來搶《友人帳》?
貓先生壓低了聲音移動胖胖的身體靠近我問:
“《友人帳》上沒有他的名字?”
我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我沒有見過這個名字。”
貓先生點了點頭:
“恩,那麼泉先生這個名字就一定是假的,但隻要他的名字在《友人帳》上,你就集中精神找找吧,你能找到的。”
“不能的哦。”
打斷我們的人是泉先生,我和貓先生都是一驚,貓先生立刻弓起了根本看不出來的肥胖身軀表示出了敵意,但泉先生卻微笑著繼續說:
“我的名字,不在《有人帳》上。”
我依然困惑。
“那你對《友人帳》有什麼想法呢?你又是怎麼認識我外婆的呢?”
泉先生的目光又變得溫柔起來:
“你外婆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了。來,手給我。”
說著,他向我伸出了手。
貓先生有點緊張地按住了我正要伸出去的手,用威脅的口吻說:
“你想做什麼?你有什麼目的?你這樣的妖怪我一口就可以吃掉,別打歪主意!”
泉先生笑了,笑聲卻帶著有一種小妖怪不該有的威嚴感:
“斑先生,我不會傷害鈴子的孫子的,我隻是覺得,用說的不如直接用看的快。”
說著已經自顧自地,拉起了我的手。
有一刹那的昏眩,仿佛一道白光閃過,但是我的腦海中,開始浮現出了不屬於我的記憶中的景象。
是泉先生的記憶?
仿佛還是這片森林,昏黃的夕陽斜照,有烏鴉飛過的嘎嘎叫聲。它們被驚動得飛起,而帶著樹葉草叢的沙沙聲穿越而來的,是一個衣服破損、渾身髒兮兮的看起來十歲左右的瘦弱小女生。
她在疾速奔跑著,卻沒有避開腳下葛藤的糾纏,在泉先生的眼前,啪地摔倒了。
坐起來,他咬著牙在顫抖,聲音弱不可聞:
“什麼嘛……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沒有說謊的啊,那個女人明明就在那裏啊……看不到的人是你們,但為什麼要受責罵的人是我呢?我不要回去了……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顫抖的聲音漸漸放大了:
“明明我沒有說錯,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挨罵的是我?那些不管是妖怪也好什麼也好的東西,就是存在的啊,你們看不到又不代表沒有!為什麼要欺淩我?我做錯了什麼,不就是告訴你們世界上存在著你們不知道的東西嗎!我沒有錯!”
女孩的頭漸漸抬頭起來,看著那陰沉的暮色天空,“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得很大聲,中氣十足,也很久,知道快要看不見森林中的道路。
泉先生靠近了一點,夏目聽見泉先生的聲音在說:
“那個女孩子是鈴子,因為看得見妖怪而被同學欺淩的鈴子,也不被大人相信的領子。我恨好奇,也因為她的哭聲感到厭煩,我也不知道我是想去安慰她還是想去傷害她,總之,我向她靠近了。”
不過,鈴子卻不是那種軟弱得需要安慰的孩子。
“滾開!管你是什麼妖怪,離我遠點!偷窺狂這是惡心!”
察覺到什麼在靠近,鈴子突然轉過臉來對著它大罵。然後,扯起髒髒的水手服的下擺胡亂地擦了擦臉,抽噎著,站起身,慢慢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回去了。
“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啊。”
泉先生的聲音又想起。
“所以她再怎麼討厭,再怎麼厭惡,仍然還是得回到那個家裏去。她沒有別的容身之所。”
我有點沉默。
叫我如何說得出來?我何嚐沒有過這樣的爆發,這樣的掙紮?原來,自己經曆的痛苦,不過是曆史的重演。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泉先生的語氣,帶著一點黯然的感歎。
“後來,她隔上一段時間,還是會跑到這麼遙遠的森林裏來,有時候,帶著傷,有時候,隻是短暫的離家出走的樣子,有時候,她還會在這片森林裏收拾幾個妖怪,
帶著放肆的笑。她的傳說很快就流傳到這邊,那個強大的小姑娘,把我們妖怪耍著玩,奪走我們的名字,使我們成為她的部下。”
場景走馬燈似的閃回而過,鈴子身手矯健地在森林裏穿梭,笑的聲音比當時她在這裏哭一場的時候還大,狸貓、狐狸、小地精,低等的妖怪被她肆虐玩耍,即使有凶
狠一點的妖怪,也敵不過她手中的金屬球棒。她漸漸長大,從那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快進一般,就變成了高中生,穿著帶有短領結深藍色水手服,卻依然赤著雙腳,坐在樹上。
而泉先生,始終在一旁,看著。
我有一點迷茫,自己看到的,是發生過的景象,還是泉先生眼中的事情?鈴子外婆的那種張揚與閃耀的身影,仿佛帶著光芒一般,是這片鬱鬱蔥蔥的幽涼森林中,唯一耀眼刺目的太陽。
果然,是和自己不同的存在。
被排斥,被欺負多了,我學會的是忍耐和沉默,無論是人還是妖怪,保持距離獨善其身,起碼能夠平靜的生活,沒有再指望其他了。
但外婆不同,她不甘寂寞,不甘被欺淩,她始終奔放而自由,讓自己燃燒的生命力找一個出口。她的臉,始終仰著,向上看。
多少讓我有點羨慕,甚至,有點嫉妒。
因為自己隻能沉默地接受這一切吧。
不過,還好。有了貓先生之後,自己也多少有了些改變呢。
想到這裏,我不有得伸出另一隻手,拍了拍貓先生的背。莫名的,就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
就像是鈴子的睡臉一樣安心。
似乎就是身後小木屋後麵的那棵樹,鈴子爬到了樹冠上,撕扯掉多餘的枝葉,為自己的午睡鋪了個溫暖的床。
泉先生靠近了,看她睡得安詳,似乎能聽見呼吸的聲音。
就這麼看著好一會,心中,似乎都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那似乎不是秋日陽光和煦溫度所帶來的錯覺。
心裏歎了一口氣,泉先生轉過了視線,準備離開。
“喂,大個子。”
身後的鈴子突然說話了。
“你一直都在看著我吧。”
沒有回頭。
“每次來這邊都有種熟悉的感覺,也不知道是哪個妖怪,你也不出現,這次被我逮著了吧。”
沒辦法,泉先生轉過身,看見鈴子笑眯眯的臉。
“我是鈴子,夏目鈴子,要不要同我玩個遊戲?”
“不,我不要同你玩遊戲,輸了我也不會把名字給你,贏了我也不會吃了你。”
泉先生的回答輕快爽利。
“切,真沒勁,看樣子你知道我啦。”
鈴子的表情一下子轉為無聊、接著又很不滿地嚷嚷起來:
“你幹嘛每次都不出來啊,我一直覺得這邊有個大家夥,一直都沒找到,所以才時不時跑來想找你玩啊!”
泉先生搖了搖頭,說:
“我要是早就出來了,說不定你就不會再來了。”
鈴子詫異地一笑:
“你這個妖怪真有意思。”
泉先生也笑:
“彼此彼此,我也覺得你很有意思。”
“所以才沒吃了我?”
鈴子問得很尖銳,可臉上卻帶著笑:
“都說東邊深山有大妖怪,每年都有人畜在這失蹤,長著長角和尖牙的大個子可怕妖怪,但我覺得你並不怎麼可怕嘛。”
鈴子帶著笑的眼中映出泉先生,是個跟這棵百年古樹一般高,頭上長著一根銀白色尖角的青色妖怪。
泉先生露出尖利的牙齒一笑,說:
“原來你真的是來找我的,不勝榮幸。找我幹嘛啊?”
“打倒你,讓你做我的部下!”
鈴子雙手抱胸,傲氣十足地抬首回答道。
泉先生吃吃地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啊,我可是很強的。”
鈴子的眼中閃耀的光芒更加的明亮了。她不是在開玩笑,她真的很強。
泉先生還是搖了搖頭,說:
“鈴子,你覺得要跟一個活了千年的嗜血妖怪打一架比較好,還是跟它做個朋友說說話比較好?”
一直強勢堅定的鈴眼中突然有了猶豫。
泉先生依然笑著,向鈴子伸出了他巨大的指頭,指尖上,有一朵剛剛開的百合花。
“你可以叫我冷泉,讓我們做個朋友吧。”
鈴子的臉繃了好一會,終於繃不住了,接過花別在了頭上:
“就算不是真名也好啦,你真是個有趣的家夥,好啦就讓我們做個朋友吧!”
於是開始了愉快的聊天。
泉先生講了關於這片森林裏的許多有趣的故事,每年的第三個月圓之夜是這片地區的百鬼夜行之夜,那時候森林各處的妖怪都會到山穀的深處那個小湖邊喝酒:如果
看到狐狸荒火的話就丟出油豆腐,這裏住的那隻九尾狐是個醉鬼,如果它跳起來接扔出去的油豆腐,手中拿的酒壺就會掉下來,那可是上好的狐酒:地藏菩薩是個瞌
睡蟲,想要叫醒他先得把他踹倒,否則供奉再多也是沒用的……
鈴子笑著笑著,也跟泉先生說了很多她遇到的妖怪的故事,不過,最後她還是問了泉先生:
“喂,冷泉,你真的吃人嗎?”
泉先生沉默了一會,點頭說:
“吃的。”
鈴子陪著它沉默了一會,它接著說:
“很早很早以前,這裏曾經有過部落,這片山林是他們生活的地方,每年他們都會到山頂,行祭祀,獻上他們最好的豬羊牲畜,收成差的時候甚至童男童女,求得下一年的平安豐收。
“我就是他們供奉的結果。我不是神,這片山林本來沒有神,但他們的祈願總要有誰來接受,於是我就誕生了。
“每年我都會吃下那些血肉,增強我的力量,但我也會盡量穩住山脈,保證土地肥沃。
“後來,他們還是漸漸遷走了,漸漸再也沒有人供奉了,但我還在,我還活著,我必須喝血吃肉才能維持力量,雖然沒有人需要我了,但我還不想死,我還在守護這片山林。
“好在我需求的也不多,一年吃一些動物,一兩個過路的人,也就夠了,看誰倒黴吧。”
鈴子還在沉默,泉先生繼續說:
“其實我也很久沒吃了啦,你看我可都有千年修為了,不吃也能活,我也隻是習慣而已啦。”
鈴子噗嗤一下笑了:
“你嚇我,我還以為你真的打算吃我嗬。這片山林哪裏有人來啊,除了我,動物也就些兔子狐狸和小鬆鼠,你這麼大個子哪夠你塞牙縫啊。”泉先生就跟著嘿嘿嘿地笑了。
“不過……”
鈴子接著說:
“這邊好像就要開發旅遊度假景點了,以後會有很多人過了吧。”
突然停止了。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不繼續了?
“泉先生,泉先生,怎麼了?”
泉先生也呆著,然後收回了無神的目光。
“對不起,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我正想問,貓先生卻說話了:
“說起來,我倒聽說過這個度假村建設的時候發生過一起工作人員受傷的事,難道是那件事嗎?”
泉先生沉默,貓先生卻不放過他繼續說:
“那個男人在指揮工人開挖山體的時候被疾風卷走,等人們在山穀深處找到他的時候他半身是血,傷口仿佛是巨大的齒印,醒來之後他就一直說胡話,什麼長角尖牙的妖怪什麼的,是你吧?所以後來原本要靠著山脈建造的度假村移到了現在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