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之魅
馬甲君
難得安靜的夜晚,沒有多餘的旁人,巍巍的涼意襲身而來。
輕輕抬頭,臨睨倚在身旁一眼的鈴子,隻見她微笑回望,輕聲細語,間或傳來清脆如鈴音的笑聲,可是卻聽不清話語的內容,仿佛隔著紙門,斷斷續續,朦朦朧朧。
斑很在意,因為他知道鈴子說的是件很重要的事,即使聽不清她說的話,可他就是知道那是一件關乎他日後生存與命運的重要的事——
“呐,斑,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很想……”
“雖然知道這是沒可能,因為我不相信我有這種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仍然想……”
“呐,斑,可不可以答應我……”
“斑……”
斑是個殘酷的妖怪,與所有普通人的認知一樣:可怕,凶殘,冷血無情,完全依照欲望行事,看到不順眼的妖怪或者事情都會一股血氣衝腦門般去掐架,為自己帶來一身的傷,或迎來一處新的領地。但那隻是曾經,過去的斑而已。
在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攻城掠池,爭權奪利,殘殺人類後,斑累了,累到不想再過這種生活,不想再吃人——現在隻是吃他們死亡的靈魂,因為斑已經對人類的肉體失去了興趣。雖說他們的肉身比一般的動物美味,但對現在的斑來說,人類僅僅是森羅萬象中的一員,也是動物群中的一員。
隻是有時候會覺得他們的行為與思想很愚蠢——對於不知道或不熟悉的事物隻持著害怕、否定甚至是滅絕的態度。而且他們還是一群相當膽小的生物,不成群結隊的便什麼事都不敢做。不是三五成群的便隻會在邊上嚷嚷,相反地卻會因為別人的一番說辭便輕易地受到鼓動。做出平時怎麼也不會做的事——不管那是好事還是壞事。道貌岸然地站起來,提出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接著就正大光明地侵略。對於隻能生存幾十載的他們來說,竟然還要花這種時間去打擊其它物種或同種的人類,斑覺得有點浪費。
所以斑從來都不會到人多的城鎮,隻會固守在一個山頭,一處恬靜的區域,但,遺憾的是即使呆在隱秘的深山,也會有人類前來,一個、兩個、一隊、一團、接著就是一群。他們找到一個他們覺得是安適的地方後就會習慣性地集居,不問情由,不理世俗,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就是他們所有,就連細微如草芥他們都覺得那是他們人類的所有物。
對於已經生存上千年的斑來說,人類的這點自大是他最無法忍受的,但即使如此,斑也不會對人類有任何殺戮之心——那些隻是孩子而已,無論是年過半百的老人還是剛誕生的嬰孩,斑都覺得他們隻是個孩子,對於孩子的惡作劇,大人又怎麼會計較呢?所以現在的斑隻會安靜地看著人類嬉戲,玩耍,遊樂——隻要不太侵占他的地盤,斑基本都不會怎樣現身,雖說有時候會念著得意而把自己的一條尾巴露出來,嚇一嚇那些妄想畫地稱王又不安分守己的孩子。
一直過著妖怪的生活,斑從來沒有感到迷惑,因為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可是某天他卻突然想要那麼一點點的轉變,因為斑對一成不變的生活開始感到煩悶,想找些有意義的事情做,在其他妖怪的眼中傲視一切——甚至自己的斑竟然開始懂得思考生存的意義,這個變化是連他自己都萬萬沒有想到的。事後想來那時應該是不小心踩到現身圖陣,中了魔著了道——因為斑遇到了那個人。
“喂,你是妖怪吧?”
巡視了一輪自己的領地後,斑趴在森林深處的一塊大空地休息。因為這個時間不要說人類,就連動物都不多出現,所以斑悠閑地感受著自然的午後。可是意想不到竟然會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小女生打擾。
巍巍睜開一隻眼:原來是乳臭未幹的人類小孩。再度合上眼睛。
“喂,我再叫你呢!”
我才不想理你。
把頭轉過另一邊。
“喂!!!!!!!!!”
痛!
這個人類小孩想幹嘛?!竟敢踢我?!
“喂,你是因為年紀太大,耳朵聾了,已經聽不到我說話嗎?”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頭,我的年紀大到足夠當你的祖先,被你朝拜。
“好吧,你不理我算了,反正我隻想找個人聽我說話而已。”
你愛說就說,不要阻礙別人休息。
剛想繼續無視她,可是少女卻把手中的書包隨地一扔,自顧自地坐在了斑的身邊——而且還把背靠在斑的身上——斑少有地皺眉了。
“今天呢,是我的高中畢業典禮哦,是一個人的畢業典禮,因為我被退學了。”
雖然說這對於人類來說應該算是重要的大事,可是這個女生的臉容上卻絲毫不見悲傷——甚至還有一點舒緩的感覺。
“你知道嗎?我其實是個能見到妖怪的人哦,所以才能看到你在這裏。”
我知道,要不怎麼會這麼“碰巧”地坐在我的身旁,喂,不要再靠過來了。
“嘻嘻,你好暖和呢,果然有著厚實的毛皮就不會怕冷了……”
現在才九月,還沒到那麼冷吧。
“因為我能看到妖怪,所以他們都害怕我,雖然我並不會做些什麼,但他們就是怕。哼,算什麼,反正我也是樂得輕鬆呢!”
自鼻子發出輕蔑的一聲,少女隨手拿起數縷覆蓋在斑身上的長長的皮毛把玩。
皺著眉頭的斑雖然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滿,但也什麼都沒說,隻是繼續默默地在心裏嘮叨著。
好像很久都沒有遇到能看到我的人類了呢。之前那個……多少年前來著,他現在應該是老爺爺了吧?還是已經不在了?那人也是個孩子呢,第一次見到我時還因為太驚訝把手中裝滿熱水的盤子扔向了我,那個燙啊,真不是一般好受……
“那些人以看到我離開就像把一枚倒數的計時炸彈終於拆掉的表情,我看到時真是想暴笑出來,但那可是有違我淑女的風範,我才不會讓他們得逞。”
哼,你是淑女?那我豈不是人類?
“而且呢,他們還要帶著哭腔逐一地跟我道別,說什麼‘其實這並不是學校的本意啊’、‘不是我們想這樣的,隻是PTA那邊的人施加的壓力’、‘我們很想你留下來繼續陪伴我們一同走完這三年’……哼,真是狗嘴長不出象牙,現在想起他們的那幅嘴臉就好笑。”
少女幹澀地笑了兩聲,仿佛回應這個瞬間,一陣秋風吹起,亞麻色的長發拂過少女的臉頰。少女輕輕舉起左手,用曲起的指關節撥開隨風飄動的長發,笑容就在這個流暢的連貫動作中凝結了。起碼在斑的眼中看起來是如此。
“這裏真是個好地方呢,不單沒有人,連動物都不怎麼見到,你是怎麼找到這個秘密基地的?”
什麼秘密基地,這裏本來就是我的地盤。
“要不是我迷路了也找不到這裏來。”
那是你太幸運(卻是我的不幸)。
“對了,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夏目鈴子,夏目漱石的夏目,鈴子就是普通的那個鈴啦。嘻嘻。”
在說著的同時鈴子像早已與斑打過照麵的老朋友般天真地笑著。
這個不就是少女該有的笑容嗎?怎麼非得要裝成老於世故的樣子呢?
“那你叫什麼?”
才不會說。
“呐呐,說吧說吧。”
才剛想終於想回少女現在就變成個纏人的小孩了嗎?
“你放心吧,我不會使喚你的,你不說名字出來是因為隻要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就能成為你的主人,你也會成為他的式神吧?放心,我不會的。”
仿佛要給斑一枚定心丸,鈴子啪地一下抬起頭,正望著斑,露出自信滿滿的表情。閃閃發光的雙眼猶如寶石一般,一刹那,斑也看得恍了神。
說什麼大話,我才不相信你。
“那偽名也可以啊,不一定是真名,隻要一個用來聯絡及叫喚的名字就可以了。”
誰要跟你聯絡,臭小鬼。剛這麼想,卻對上了鈴子懇切的眼神。
“真的不行?”
鈴子懇切的眼神如此訴說著。
“隻是一個名字而已?”
鈴子懇切的眼神繼續如此訴說著。
“……斑。”
“啊?什麼?我聽不太清楚啊?”
“……我說,我叫斑。”
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帶有明顯的男性荷爾蒙象征,那是在人類裏很少會聽到,或者說隻屬於妖怪的嗓音。
“哇……你的聲音好好聽呢!”
如發現好玩的玩具,鈴子的雙眼睜得老大,還發出了閃亮的光芒。
你這個家夥……
咬緊了上下顎的牙齒,斑的臉不由地抽搐了一下——果然是個臭小鬼。
“原來你叫潘啊?”
額頭的青筋一瞬間突現——
“臭小鬼,是斑啊!”
忍不住抬起一直伏著的頭,斑終於正麵麵對鈴子。
“你終於看我了呢!”
好像奸計得逞般,鈴子露出得意的笑容,那是清爽而甜美的少女的微笑,就像用新鮮的藍莓果醬做成的派。嗯?好像還問到一陣清新的薄荷腦味兒。
相視短短數秒,斑又再度伏在曲著的前腿上。
哼,我才不理你,要不是看在你是個寂寞的人的份上。
“好的,是斑嘛,我知道了。”
輕輕地撫了一下斑腰上的皮毛,鈴子把望向斑的臉轉回,身體依然靠在斑的身上。靜謐的空氣流經他們的身旁。像早已有相應的默契般,鈴子不再說話,而斑隻是靜靜地繼續趴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任由時間如流動的清風與香氣般緩緩淌過。
“真難得呢,老師竟然睡得這麼沉。”
鈴子?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同……
“還想今天早點回來給他帶點七過屋的羊羹呢,之前看他吃得如此美味,誰知竟然在睡覺。貓先生~”
很熟悉……很熟悉的聲音。是——
“夏目……?”
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哎呀,你終於睡醒了?是不是又到哪裏玩了?”
眼前的是剛放學回家的夏目,連衣服都還沒換。
“嗯……”
腦袋好像還沉溺在過去的夢中。有點重。
“沒事吧,老師,剛才我一直在叫你,你都沒有反應,現在醒來了卻像還沒醒來的樣子。不會使身體不舒服吧?”
夏目一臉擔憂的表情,正想伸出手來。卻被貓先生阻止了。
“沒事,隻是做了一個很久沒夢到的夢而已。”
揉了一下額頭。還是有點重。
“做夢?原來你也會做夢的啊?”
夏目驚訝的張大了嘴。
“這是沒禮貌的小鬼,你以為我是那隻藍色的機器貓嗎?”
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就是說不上來。
“是、是,我們偉大的貓先生也是會做夢的,看你的樣子好像不像沒事的樣子啊,真是沒事?”
像對付小孩子的任性般,夏目輕輕撫著貓先生的頭——雖然後者仍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果然,還是有點……”
斑正欲搖一下頭擺脫那沉重的感覺。
“什麼?對了,我給你帶回來了羊羹哦,你現在吃?還是待到晚飯後。”
夏目還在想他會不會因為精神不好而會選擇飯後才吃,卻想不到隻是話音剛落,貓先生就像脫兔般躍過夏目的大腿,直接衝進了房門。
“這個家夥,看來真是沒什麼事吧。”
晚飯過後,夏目與貓先生都回到房間。
看著貓先生躺在榻榻米上,四腳朝天地繼續品嚐著剩下的一條美味羊羹,實在想想不出剛才還是一副頭痛的樣子。
“呐,老師,今天我們學校來了一個轉校生哦,現在明明是能熱死人的六月,那家夥竟然還穿著棉衣,我們都被他的穿著嚇著了!而且還是差不多期末考的這個時候,你不覺得奇怪嗎?”
與躺臥在榻榻米上的貓先生一樣,夏目坐在坐墊上,右手支在書台撐著頭部,悠閑地望向那邊正在與羊羹拚勁的貓先生,像說著閑話般提出了疑問。
“哦,撒戶子到。”
“啊?老師你在說什麼啊?”
“則戶幹哦叔啊!”
“老師啊,除了最後那個語氣助詞外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啊。”
夏目忍不住移開支起的右手,像貓先生翻了一下白眼,無力氣地吐槽。
好不容易把那條羊羹吃下去,打了一個嗝,貓先生貌似艱難地翻轉了一下身體,以眼還眼地用一副大爺的模樣向夏目翻白眼。
“哼,我剛才是說不關我的事,我才不知道啊!”
調整了一下稍顯的不太平衡的肥胖身體,貓先生繼續發言道。
“你這個夏目,不要以為給我買來羊羹就自以為是啊!”
“老師啊,你這樣說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啊……噗!”
看著那個因為吃得太飽而把持不定的身體,夏目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準笑,不準說我是肥貓!我才不是貓!”
“沒有人這樣說哦,老師。噗!”
夏目忍不住與他抬杠,可是看到那幅蠢樣,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哼。”
貓先生就像明明輸了卻不服輸的孩子般把頭轉到一邊。可是過了一會,他像已經忘記了之前的笑話,接著剛才夏目的話說道:
“喂,夏目,你說的那個人是個怎樣的人?”
“嗯?老師你有興趣?也不是個怎樣出色的人,雖然跟我們一樣是高中生,但樣子看起來有點小,身材好像初中……嗯,就算說像長得稍大一點的小學生也不為過。”
回憶著早上看到他時的情景,夏目改變了一下坐姿,正對著貓先生。
“雖然他並不是轉到我們的班上,但我看到他的次數也不算少……因為他幾乎整天都跟在田沼的身後。”
夏目稍稍抬起頭望向房間天花板的一角說著,連貓先生也表現出些迷惑。
“那個叫田沼的,是不是跟你一樣能看到妖怪的那個男學生?”
“是啊,就是他,不過他不能看到全部,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大概。”
貓先生好像感覺到些什麼,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自抿緊的嘴邊溢出一個帶有問號的“嗯……”
“有時田沼下課後都會過來我的班級找我聊天,可是每次他一動,那個學生就會跟著他一起移動。雖然田沼是個很隨和的人,但被這麼緊逼盯人,就算是多隨和的人都會覺得受不了吧。”
夏目仿佛感受到田沼的困惑,不自覺地帶上煩人的表情訴說著。
“一天下午,就連放學後,那個學生仍跟著田沼。後來我聽說田沼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甩開。唉……”
雖然貓先生不了解夏目為什麼這麼困擾,這些明明是別人的事,但正如他關心著下夏目的安危一樣,夏目可能也對那個叫田沼的帶有關心之情吧,畢竟那個是夏目難得的能夠暢所欲言的朋友。
貓先生想了一會(雖然外表看不出)便發問:
“他長得細小而且穿著很多衣服?”
“嗯。”
夏目點了一下頭。
“臉色是不是很蒼白的?”
“嗯,聽你這樣一說,他的臉色的確有點白,其實在看到他的那麼一瞬間,我有種不太覺得他是人類的感覺。”
越想,夏目越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是不是經常都要喝水?”
“嗯……我看到他時,他的手上的確都拿著一隻瓶裝水。”
夏目想了一下,在點了一下頭。突然夏目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忽地站了起來——
“難道……他是妖怪?!”
圓瞪雙眼,夏目驚訝地大叫了一聲!
“噓——!”
把前爪放在閉緊的嘴邊,貓先生作出個叫夏目住嘴的姿勢。雖然事情明明很嚴肅,但看到貓先生那副樣子卻有著說不出的喜感。
“你幹嘛這麼大聲?!”
“對不起,一不注意就……”
像看到後輩犯了不該犯的錯事的前輩,貓先生擺出了一副無奈且睥睨的態勢。
“我也不能確定,因為我也沒看過你說的那個人。但是聽說過有那麼一種妖怪。因為他們異常怕冷,所以出現時經常都會包得嚴嚴實實的,甚至連長個啥樣子都沒人知道,聽看過的人說皮膚很白皙,幾近透明,而且身邊一定會有水,似乎是一種缺少水就不能生存的妖怪。”
“那不就是河童?”
“河童是綠色的吧?”
“那也是……”
“而且他們好像居無定所,或者說從來沒有人看到過他們會固定在某個地方出現。”
“難道他們是全世界存在的?”
“不知道,他們好像隻要有水就能生存,所以也不會太拘泥在那裏定居吧。至於你說的跟著人類這點倒有點奇怪,因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跟人類有所往來,怎麼說呢,他們就象彩虹,平時看不到,就算下雨了也不一定能看到的難得的存在。”
“嗯……原來如此……”
若有所思地輕點頭,夏目陷入了自我思緒的沉思。定定地望著映照著漆黑外景的窗口,久久地,久久地。